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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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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門嘩啷啷開了,一扇門板沉重地摔到地上。二奶奶聽到門板倒地的聲響後,又跑到鍋灶下邊,摸著黑灰往臉上塗抹。院子裡咚咚亂響,二奶奶跑進裡屋,關上房門,跳上炕,抱著小姑姑,努力屏住氣不出聲。日本人咕嚕嚕狂叫著,用槍托子搗打堂屋的門。堂屋門板比大門門板單薄,不堪一擊。她聽到門已經開了,她頂在門後的那兩根木棍子倒了。日本人湧進了堂屋,最後的屏障,是這兩扇安在間壁牆上的小門板了。這兩扇小門板比起厚重的大門和結實的堂屋門,更像紙糊成的一樣虛弱,既然大門和堂屋門都難以抵擋住日本人的撞擊,那麼,這兩扇小門的被打破只不過是一件輕如鴻毛的小事,一切都取決於日本人想不想打破這兩扇門,取決於日本人是不是有破門而入捕獲獵物欲望。儘管如此,二奶奶還是心存僥倖,由於有了這兩扇門板的屏障,傳說中的和想像中的危險就永遠存在于傳說中和想像中,無法變成現實。二奶奶在日本人的沉重的腳步聲中和急促的對話聲中,心裡癢酥酥地盯著那兩扇門板。門板呈赭紅色,門桄上積垢著一些淺灰色的落塵,白色的門閂上沾著幾片暗紅色髒汙血跡,那是一隻老黑了嘴巴的黃鼠狼的血。二奶奶想到那只老黃鼠狼挨了她的沉重打擊後,嘴裡發出的尖利叫聲,它的頭顱破碎時像腳踩乾燥花生殼一樣脆響著,然後它在地上打了一個滾,粗大的尾巴掃拂了幾下地上輕軟的雪花,便只有陣陣的抽搐,而無暴躁的跳動了。二奶奶當然是恨透了這只雄性的老黃鼠狼。一九三一年秋天的一個傍晚,二奶奶去村外高粱地裡挖苦菜時,在血紅的霞靄映照著的高粱地裡,一個黃草蓬蓬的小墳頭上,站著這只老黃鼠狼。它通體金黃,嘴巴黑得像點墨一樣。二奶奶是在解手時見到它的。它站在墳頂上,身體坐在兩腿上,兩隻前爪舉起,對著二奶奶頻頻揮動。二奶奶像被電住了一樣,一陣強烈的抽搐從她的腳底飛蛇一樣躥到脊骨,上達頭頂。二奶奶癱倒在高粱地裡,口裡狂呼亂叫。當她神志恢復正常時,高粱地裡一片黑暗,大顆粒的星星在漆黑天幕上驚惶不安地、神秘地跳動著。二奶奶摸索出高粱地,尋著田間土路,往村子裡走。那個金黃色的黃鼠狼的邊緣閃爍著麥芒般光輝的鮮明幻影無休無止地在她眼前出現消逝,消逝又出現。這幻影使她不可抑制地想張開喉嚨拼命嗥叫。她也確實嗥叫了,連她自己也能聽到,由她喉嚨裡迸發出的聲音不是正常人類所能發出的,連她自己聽了也感到吃驚駭怕。二奶奶瘋顛了很久,村裡人都說她被黃鼠狼給魅住了。她自己也知道是被黃鼠狼給魅住了。她感到它在暗中牢牢地控制著自己。她必須遵照它的指令行事,大哭、大笑,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做一些莫名其妙的舉動。每當那電擊般的感覺在她的脊椎裡奔突時,她就感到自己被一分為二。她在一個暗紅色的充滿色欲與死亡誘惑的泥潭裡掙扎,沉下去,浮起來,剛剛浮起來,又馬上沉下去。她的雙手似乎抓住了能幫助她攀上欲望泥潭的繩索,但一用力,那繩索也就變成了欲望的泥漿,她又無法自主地沉下去。在痛苦的掙扎過程中,黑嘴巴雄性黃鼠狼的影子一直在她眼前晃動著,它對著她獰笑著,用它的剛勁的尾巴掃著她,每當它的尾巴觸動到她的肉體時,一陣興奮的、無法克制的叫聲便衝口而出。最後,黃鼠狼筋疲力竭地走了,二奶奶便昏倒在地,口角掛著白沫,遍體汗水,面如金紙。為了二奶奶的魔症,爺爺曾騎著騾子,去柏蘭鎮請來了專門抓妖驅邪的李山人。李山人焚香點蠟,在一張黃表紙上用朱筆劃了一些莫名其妙的符號,然後,焚燒成灰,用黑狗血調和,捏著二奶奶的鼻子,灌進二奶奶的嘴裡。灌得二奶奶鬼哭狼嚎,拳打腳踢,靈魂出竅。從此之後,竟一日日好起來。後來,那只黃鼠狼來偷雞時,與那只黃腿的火紅大公雞展開生死搏鬥,被大公雞啄瞎了一隻眼睛,正當它疼痛難捱,在雪地上打著滾時,二奶奶不畏寒冷,赤身裸體,手提白木門閂沖到院子裡,對準它的無恥的流氓式尖嘴猴腮,狠命一擊。二奶奶終於報了仇,雪了恨。她手提染血的門閂,站在雪地裡,癡癡的半晌,又彎下腰去一陣瘋狂劈砍,幾乎把那個教師爺般的黃鼠狼打成了一攤肉醬,才餘恨末消地進屋去。 二奶奶盯著乾涸在白門閂上的黃鼠狼的汙血,那種疏忘日久的驚心動魄的悸動又一次發作了,她能感覺到自己的眼球在瘋狂地震顫,也聽到了從自己喉嚨裡發出來的連自己也害怕的叫聲。 薄薄的門板僅僅晃動了一下就豁開了,一個金黃色的日本士兵端著上刺刀的長槍輕捷地跳進屋來。二奶奶在瘋狂嘶叫的同時,震動不止的眼睛只用了一瞥,就看清了率先進屋的日本士兵的模樣。但這個士兵尖嘴猴腮、文質彬彬的人模樣片刻之間便幻成了那只死在二奶奶手下的黑嘴巴黃鼠狼。他的尖削的嘴巴、嘴巴上那一撮漆黑的毛、他的鬼鬼祟祟的神情都與那只老黃鼠狼酷肖,只不過它的形體更大,毛色更黃,神情更奸詐。深埋在二奶奶記憶深處的瘋癲經驗變本加厲地,以前所未有的強烈,極度誇張地表現出來。小姑姑被二奶奶的嗥叫震聾了耳朵,被二奶奶塗滿鍋底灰的臉、臉上像鳥翅一樣搧動著的嘴唇嚇破了心臟,她拼命掙脫二奶奶鐵箍一樣的胳膊,跳到窗臺上坐著,看著她第一次見到、也是最後一次見到的六個日本士兵。 六個日本士兵站在二奶奶的土炕前,都端著上起明亮刺刀的大蓋子槍,顯得非常擁擠,他們的臉上都掛著黃鼠狼一樣奸詐、愚蠢的笑容。在小姑姑的眼裡,他們的臉都像剛從鍋沿上揭下來的高粱面餅子一樣,焦黃、暗紅,美麗、溫暖,漂亮又親切。小姑姑除了對日本兵槍上的刺刀有幾分畏懼之外,除了對二奶奶歪扭得像枯乾的葫蘆瓢一樣的臉極其恐懼外,別的什麼也不怕,日本兵的臉對她竟有一種親切的吸引力。 日本兵齜出或是整齊或是疏朗的牙齒笑起來。二奶奶的一部分無法自製地發著黃鼠狼癲狂;二奶奶的另一部分被日本士兵的笑容嚇壞了,她從他們的笑容裡猜測到了、預感到了巨大的威脅,就像她曾經準確地感覺到那雄性老黃鼠狼的作揖打拱的動作中所暗示著的金黃色的淫蕩內容一樣。所以她一邊嚎叫著,一邊本能地把雙手緊按到肚子上,身體往牆犄角裡用力擠著。 一個身高一米六五左右——也許稍高一點也許稍矮一點——年齡在三十五歲至四十歲之間的日本士兵擠到炕沿前,摘下軍帽,搔著半禿的頭頂,臉上凝集著醬紅色的表情,用結結巴巴的中國話說:「你的,花姑娘,不要駭怕……」他把大槍靠在炕沿上,手扶著炕沿,笨拙地爬上抗。像只肥碩的蛆蟲一樣,蠕動到二奶奶身前。二奶奶恨不得縮到牆縫裡去,洶湧的淚水沖走了臉上的灰垢,露出了幾道黝黑發亮的本色皮膚。日本士兵咧開肥厚的嘴唇,伸出肉滾滾的粗短手指,在二奶奶臉上擰了一下。他的手一觸到二奶奶的皮膚,二奶奶心裡便滋生出極度的厭惡,好象癩蛤蟆鑽進了褲襠一樣。她更加用力地嘶叫著。日本士兵抓住二奶奶的兩條腿,用力往後一拽,二奶奶平躺在炕上,她的後腦勺撞得牆壁砰咚一聲響。二奶奶平躺之後,肚子像山丘一樣聳立著。日本兵先在她的肚子上摸了一把,然後目齜裂開,對準那假肚子,用力搗了一拳。日本兵用膝蓋壓住二奶奶的腿,伸手去解她的褲腰帶,她拼命掙扎,折起上身,對準俯上來的蒜頭鼻子,狠命咬了一口。日本兵怪叫一聲,鬆開了手,捂住流血的鼻子,用陌生的目光打量著又縮進牆角上去的二奶奶。坑下的日本兵一齊狂笑。老日本兵掏出一條黑乎乎的手絹,放在鼻子上按按。他站在炕上,臉上那類似抒情詩人朗誦愛情詩篇時的衝動的、燦爛的表情欻然逝去,顯出了他的猙獰的豺狼本相。他從炕外提起了他的大槍,端著,對準了二奶奶隆起的肚子。從窗戶裡透進來的陽光照在刺刀上,寒光閃爍,二奶奶發出最後一聲狂叫,便緊緊地閉住了眼睛。 小姑姑坐在窗臺上,一直注意觀看了肥胖日本兵撕擄二奶奶的過程。她從老日本兵肥滾滾的臉上並沒看出他有什麼惡意,她甚至好奇地去捕捉他頭上那片不生毛髮的地方放出來的光亮,甚至對二奶奶發出的野獸般的叫聲表示反感。但當她看到日本兵臉上的表情急遽變化,並端起刺刀瞄準了母親的肚子時,驚懼、戀愛之情湧上了她的心頭。小姑姑從窗臺上跳起來,向著二奶奶撲過去。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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