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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狗皮/1

  黑皮膚女人特有的像紫紅色葡萄一樣的豐滿嘴唇使二奶奶戀兒魅力無窮。她的出身、來歷已被歲月的沙塵深深掩埋。黃色的潮濕沙土埋住了她的彈性豐富的年輕肉體,埋住了她的豆莢一樣飽滿的臉龐和死不瞑目的瓦藍色的眼睛,遮斷了她憤怒的、癲狂的、無法無天的、向肮髒的世界挑戰的、也眷戀美好世界的、洋溢著強烈性意識的目光。二奶奶其實是被埋葬在故鄉的黑土地裡的。盛殮她的散發著血腥味屍體的是一具淺薄的柳木板棺材,棺材上塗著深一片淺一片的醬紅顏色,顏色也遮沒不了天牛幼蟲在柳木板上鑽出的洞眼。但二奶奶烏黑發亮的肉體被金黃色沙土掩沒住的景象,卻牢牢地刻印在我的大腦的屏幕上,永遠也不漶散地成象在我的意識的眼裡。我看到好象在溫暖的紅色陽光照耀著的厚重而沉痛的沙灘上,隆起了一道人形的丘陵。二奶奶的曲線流暢;二奶奶的雙乳高聳;二奶奶的崎嶇不平的額頭上流動著細小的沙流;二奶奶性感的雙唇從金沙中凸出來,好象在召喚著一種被華麗的衣裳遮住了的奔放的實事求是精神……我知道這一切都是幻象,我知道二奶奶是被故鄉的黑土掩埋的,在她的墳墓周圍只有壁立的紅色高粱,站在她的墳墓前——如果不是萬木肅殺的冬天或熏風解慍的陽春——你連地平線也看不到,高密東北鄉夢魘般的高粱遮擋著你,使你鼠目寸光。那麼,你仰起你的葵花般的青黃臉盤,從高粱的縫隙裡,去窺視藍得令人心驚的天國光輝吧!你在墨水河永不歡樂的嗚咽聲中,去聆聽天國傳來的警悟執迷靈魂的音樂吧!

  那天早晨,天空是澄徹美麗的蔚藍色,太陽尚未出頭,初冬的混沌地平線被一線耀眼的深紅鑲著邊。老耿向一匹尾巴像火炬般的紅毛狐狸開了一土槍。老耿是咸水口子村獨一無二的玩槍的人,他打雁、打野兔、打野鴨子、打黃鼠狼、打狐狸,萬般無奈也打麻雀。初冬深秋,高密東北鄉的麻雀都結成龐大的密集團體,成千隻麻雀彙集成一團褐色的破雲,貼著蒼莽的大地疾速地翻滾。傍晚,它們飛回村,落在掛著孤單枯葉的柳樹上,柳條青黃、赤裸裸下垂或上指,枝條上結滿麻雀。一抹夕陽燒紅了天邊雲霞,樹上塗滿亮色,麻雀漆黑的眼睛像金色的火星一樣滿樹閃爍。它們不停地跳動著,樹冠上翅羽翻卷。老耿端起槍,眯縫起一隻三角眼,一摟扳機響了槍,冰雹般的金麻雀劈哩啪啦往下落,鐵砂子在柳枝間飛迸著,嚓嚓有聲。沒受傷的麻雀思索片刻,看著自己的同伴們垂直落地後,才振翅逃竄——像彈片一樣,射到暮氣深沈的高天裡去。父親幼年時吃過老耿的麻雀。麻雀肉味鮮美,營養豐富。三十多年後,我跟著哥哥在雜種高粱試驗田裡,與狡猾的麻雀展開過激烈堅韌的鬥爭。老耿那時已七十多歲,孤身一人,享受「五保」待遇,是村裡德高望重的人物,每逢訴苦大會,都要他上臺訴苦。每次訴苦,他都要剝掉上衣,露出一片疤痕。他總是說:「日本鬼子捅了我十八刀、我全身泡在血裡,沒有死,為什麼沒有死呢?全仗著狐仙搭救。我躺了不知道多久,一睜眼,滿眼紅光,那個大恩大德的狐仙,正伸著舌頭,呱唧呱唧地舔著我的刀傷……」

  老耿頭——耿十八刀家裡供著一個狐仙牌位,「文化大革命」初起,紅衛兵去他家砸牌位,他握著一把切菜刀蹲在牌位前,紅衛兵灰溜溜地退了。

  老耿早就偵察好了那條紅毛老狐的行動路線,但一直沒捨得打它。他看著它長起了一身好皮毛,又厚又絨,非常漂亮,肯定能賣好價錢。他知道打它的時候倒了,它在生的世界上已經享受夠了。它每天夜裡都要偷一隻雞吃。村裡人無論把雞窩插得多牢,它都能搗古開;無論設置多少陷阱圈套,它都能避開。村裡人的雞窩在那一年裡,仿佛成了這只狐狸的食品儲藏庫。老耿在雞叫三遍時出了村,埋伏在村前窪地邊沿一道低矮的土堰後,等待著它偷雞歸來。窪地裡叢生著半人高的枯瘦蘆葦,秋天瀦留的死水結成一層勉可行人的白色薄冰,黃褐色的小蘆葦纓子在淩晨時分寒冽的空氣中顫慄著,遙遠的東方天際上漸漸強烈的光明投在冰上,泛起鯉魚鱗片般的潤澤光彩。後來東天邊輝煌起來,冰上、蘆葦上都染上了寒冷的死血光輝。老耿聞到了它的氣味,看到密集的蘆葦棵子像舒緩的波浪一樣慢慢漾動著,很快又合攏。他把凍僵了的右手食指放到嘴邊哈哈,按到沾滿白色霜花的扳機上。它從蘆葦叢中跳出來,站在白色的冰上。冰上通紅一片,像著了火一樣。它的瘦削的嘴巴上凍結著深紅的雞血,一片麻色的雞羽沾在它嘴邊的鬍鬚上。它雍容大度地在冰上走。老耿喝了一聲,它立正站住,眯著眼睛看著土壤。老耿渾身打起顫來,狐狸眼裡那種隱隱約約的憤怒神情使他心裡發虛。它大搖大擺地往冰那邊的蘆葦叢中走,它的巢穴就在那片蘆葦裡。老耿閉著眼開了槍。槍托子猛力後座,震得他半個肩膀麻酥酥的。狐狸像一團火,滾進了蘆葦叢。他站起來,提著槍,看著深綠的硝煙在清清的空氣中擴散著。他知道它正在蘆葦叢裡仇恨地盯著自己。他的身體立在銀子般的天光下,顯得又長又大。一種類似愧疚的心情在他心裡漾起,他後悔了。他想到一年來狐狸對他表示的信任,狐狸明知道他就伏在土堰後,卻依舊緩慢地在冰上走,就好象對他的良心進行考驗一樣。他開了槍,無疑是對這異類朋友的背叛。他對著狐狸消遁的蘆葦叢垂下了頭,連身後響起雜遝的腳步聲,他都沒有回頭。

  後來,有一線紮人的寒冷從他的腰帶上方刺進來,他身體往前一躥,回轉了身,土槍掉在冰上。一股熱流在棉褲腰間蠕動著。迎著他的面,逼過來十幾個身穿土黃色服裝的人。他們手裡托著大槍,槍刺明亮。他不由自主地驚叫一聲:「日本!」

  十幾個日本士兵走上前去,在他的胸膛上、肚腹上,每人刺了一刀。他發出一聲狐狸求偶般的淒慘叫聲,一頭栽倒在冰上。額頭撞得白冰開裂。他身上流出的血把身下的冰燙得坑坑窪窪。在昏迷中,他感到上半身像被火苗子燎烤著一樣灼熱,雙手用力撕扯著破爛的棉衣。

  他在恍惚中,看到那只紅毛狐狸從蘆葦裡走出來,圍著他的身體轉了一圈,然後蹲在他的身前,同情地看著他。狐狸的皮毛燦爛極了,狐狸的略微有點斜視的眼睛像兩顆綠色的寶石。後來他感到了狐狸的溫暖的皮毛湊近了自己的身體,他等待著它的尖利牙齒的撕咬。他知道人一旦背叛信義連畜牲也不如,即使被它咬死他也死而無怨。狐狸伸出涼森森的舌頭舔著他的傷口。

  老耿堅定地認為,是這條以德報怨的狐狸救了他的命,世界上恐怕難以找出第二個挨了十八刺刀還能活下來的人了。狐狸的舌頭上一定有靈丹妙藥,凡是它舔到的地方,立即像塗了薄荷油一樣舒服,老耿說。

  村裡有人進縣城賣草鞋,回來說:日本人占了高密城,城頭上插著太陽旗。聽到這消息,全村人幾乎都坐臥不寧,等待著大禍降臨。在眾人惴惴不安、心驚肉跳的時候,卻有兩個人無憂無慮。照舊幹自己的營生,這兩個人,一個是前面提到的自由獵手老耿;另一個是當過吹鼓手、喜歡唱京戲的成麻子。

  成麻子逢人便說:「你們怕什麼?愁什麼?誰當官咱也是為民。咱一不抗皇糧,二不抗國稅,讓躺著就躺著,讓跪著就跪著,誰好意思治咱的罪?你說,誰好意思治咱的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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