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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高粱殯/9

  馬急一陣慢一陣地跑著,中午時分,跑下墨水河大堤;下午,把墨水河拋在身後;傍晚時,爺爺坐在馬上,望見了那條比墨水河窄一半,彎彎曲曲地爬行在堿土荒原上的鹽水河。河水像灰色的毛玻璃,煥發著模模糊糊的光彩。

  縣長曹夢九的一條妙計,把以我爺爺為首的高密東北鄉土匪一網打盡,是一九二八年深秋裡的故事。爺爺在日本北海道荒山野嶺中,一遍又一遍地反復回憶這段慘痛的歷史。他想起自己坐著烏黑的「雪佛萊」小轎車在東北鄉的崎嶇道路上顛簸時,是何等的得意洋洋,愚蠢無比。他想到自己就像一隻鳥囮子一樣,把八百個好漢子引進了羅網,他一想到這八百條漢子在濟南府外一個偏僻河溝子裡被機關槍打成八百個篩子底的景象就感到四肢冰冷。他披著一條破麻袋在一道淺淺的沙河裡用破網片捕魚時,可以望到半月形海灣裡田埂般奔湧追逐的灰藍色浪潮,那時候他想到故鄉的墨水河和鹽水河,他點燃樹枝燒著日本北海道沙河裡的細鱗鰱子魚時,想著他犯了嚴重錯誤葬送了八百個漢子的生命之後的慘淡經歷……

  爺爺在淩晨時分,踩著濟南府警察署高牆上的破磚頭,爬上了牆頭,又貼著牆壁滑到聚集著破紙爛草的牆根,驚跑了兩隻閒逛的野貓。他溜進一戶人家,用黑直頁呢軍服換了幾件破爛衣服,混跡在紛亂的市街,看著他的鄉親們、夥計們被一個挨一個地押進了悶罐子車。車站上崗哨林立,一派陰森殺氣,悶罐車頭上煤煙翻滾,排氣管裡躥出尖叫的蒸氣……爺爺踩著兩根鏽跡斑斑的鐵軌,一直向南走,走了一天一夜,平明時分,在一條乾枯的河道附近,嗅到了濃烈的血腥。爺爺踩著中斷的木橋,看到橋下蒼白的亂石上,塗滿鮮血和腦漿,高密東北鄉八百多個土匪一層層疊著,疊滿了半條河……爺爺感到無比的慚愧、恐懼、仇恨。站在斷橋上,他的生存的願望特別強烈,殺人、被人殺,吃人、被人吃,這種車輪般旋轉的生活他厭煩透了,他想起了炊煙繚繞的寧靜村莊,嘎嘎吱吱響著的轆轤把清亮的井水絞上來,一頭紫茸茸的驢駒子把嘴巴伸到桶裡搶水喝,火紅的公雞站在生滿酸棗棵子的土牆上迎著絢爛的朝霞引吭高歌……爺爺決定回家。他生下來一直在高密東北鄉的地盤上轉來轉去,跑出這麼遠還是第一次,他感覺到家在天外般遙遠。他們是乘著火車來濟南的,當時記得車頭一直往西開,那麼現在只要沿著鐵路往東走,就不愁走不到高密縣。爺爺沿著鐵軌走,有時候覺得鐵軌伸向別的方向,他猶豫了,但立刻又清醒了。他想到長江大河都要拐彎,人修的鐵路那能不拐彎。鐵路上有時出現翹著後腿撒尿的公狗,有時也出現蹲踞著撒尿的母狗。黑色的火車馳來時,他趴在路溝裡或是路邊莊稼地裡,看著紅色的或黑色的車輪哆哆嗦嗦地爬過,彎曲的路軌在車輪下扭曲;汽笛尖利的嘯聲通過翻卷葉片的莊稼和卷揚的塵土顯出自己的形狀。火車馳過,鐵軌痛苦地恢復正常狀態,烏黑、灰亮、好象一種不甘受壓又無法逃避壓迫的矛盾心情。客車上淋漓下的中國糞便和日本糞便揮發著同樣的臭氣,花生殼兒瓜子皮兒亂紙頭兒鑲嵌在枕木縫裡……爺爺逢村討飯,遇河喝水,不分晝夜向東奔,半個月後,他看到了高密火車站上那兩座熟悉的大炮樓。火車站上,高密縣的豪紳們正在歡送著榮升山東省警察廳長的原縣長曹夢九。爺爺伸手摸了一下腰,腰裡空空蕩蕩,他不知道用什麼動作栽倒在地上,好久好久,他的紮到黑土裡的嘴巴才嗅到血腥的黑土氣息……

  爺爺經過反復考慮決定還是不去看我奶奶和我父親,儘管他在寒冷的夢境裡多次夢到奶奶雪白的軀體,夢到我父親古古怪怪的天真笑容,醒來後他肮髒的臉上沾著熱乎乎的淚水,心臟像挨了拳頭一樣緊縮著鈍痛。他知道,他仰望著滿天的星斗知道自己對妻子和兒子的思念是多麼深刻。但事到臨頭,站在熟悉的村頭上,嗅著洋溢在暗淡夜色裡的親切的酒糟氣息,他猶豫了。奶奶的一個半耳光,像一道冷酷的河流,把他和她隔開了。奶奶罵他:公驢!公豬!奶奶罵他時橫眉立目,雙手插在腰間,背駝著,脖子抻著,嘴裡流著腥紅的血……這醜惡的形象使他心亂如麻,他想到自己活了這麼多年,還從未被一個女人這樣兇狠地罵過,更沒有被一個女人用耳光子搧過。儘管他與戀兒偷情時心懷愧疚,但遭到辱駡痛打後,愧疚消去,原先存在於他心中的那點進行自我批評的可能性,被一種強烈的報復心情代替。他理直氣壯地帶著戀兒出走,搬到與我們村子相隔十五裡路的鹹家口子,買了一棟房屋住下,那段時間裡他知道自己過得很不順遂,他從戀兒的弱點裡發現了奶奶的優點……現在,死裡逃生之後,是雙腳把他帶到了這裡,他嗅著親切的味道,心裡感到悲涼,他想不顧一切沖進那個充滿醜惡與美好回憶的院落去重溫舊好,但那痛駡的聲音,那個抻脖子駝背的醜陋形象像高大的柵欄,擋住了他的面前的道路。

  半夜時分,爺爺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來到咸水口子。他站在兩年前買下的房屋前,見後半夜的月亮高高地掛在西南方向的高天上。天是銀灰色的,月是橘黃色的,月是殘缺的,但那殘缺部分淺淺的輪廓清晰可辨。月亮周圍淩亂地散佈著十幾顆孤寂的星辰。房屋上、街道上灑著月亮和星星的清冷的光輝。戀兒黑色的、結實的、修長的身軀浮現在爺爺眼前。爺爺想起圍繞著她的軀體的金黃色火苗和從她眼睛裡進出的藍色火花,纏綿的、對肌膚之親的狂蕩思念使爺爺忘記了心靈和肉體的雙重痛苦,他攀住鑲瓦的牆頭。聳身上牆,跳進院落。

  爺爺敲著窗櫺,壓住激情,低聲呻喚:

  「戀兒……戀兒……」

  屋子裡一聲驚呼後,是一陣恐怖的戰慄聲,後來又是斷氣般地抽泣。

  「戀兒,戀兒,你聽不出我來了?我是餘占鼇啊!」

  「哥……親哥!你嚇唬我我也不怕!你是鬼我也要見你!我知道你變了鬼,你變了鬼還來看我我我心裡高興……你到底還是想著我……你來吧……來吧……」

  「戀兒,我不是鬼,我活著,我活著逃出來了!」爺爺用拳頭砰砰地打著窗戶,說:「你聽聽,鬼能打響窗戶嗎?」

  戀兒在屋裡哇啦一聲哭了。

  爺爺說:「別哭,讓人聽到。」

  爺爺走到門口,立腳未穩,赤條條的戀兒就像一條大狗魚一樣蹦到他懷裡。

  爺爺躺在炕上,望著紙糊的頂棚發呆。兩個月裡,他連門口也沒出過,戀兒每天都把街上有關高密東北鄉土匪的議論傳給他聽,因此他每天都沉浸在對這場大悲劇的追憶中,追憶到某些細節時,他就把牙齒恨得咯咯響。他想到自己打了一輩子雁到頭來被雁啄瞎了眼睛。他完全可以有無數次機會要了曹夢九這條老狗的命,但終究饒了他。這時候他就聯想到我奶奶。她與曹夢九那種半真半假的乾爹乾女兒的關係是促使他上當的一個重要原因,他因為恨曹夢九而恨她。也許她與曹夢九早就串通一氣,共設圈套來坑他。尤其是聽到戀兒說,戀兒對我爺爺說,親哥,你忘不了她,她可早就忘了你,你被火車拉走後,她就跟著鐵板會頭子黑眼走了,在鹽水口子住了有好幾個月了,至今沒回來。戀兒邊說邊揉搓著爺爺的肋骨。爺爺看著她不知厭足的黑色身體,一種隱隱約約的厭惡產生了。他從眼下的這個黑色肉體想到她的雪白的肉體,想到幾年前那個悶熱的下午,他把她抱到鋪在高粱密蔭下的大蓑衣上的情景。

  爺爺折起身來,說:「我那支槍還在嗎?」

  戀兒驚恐地抱住爺爺的胳膊,說:「你要幹什麼?」

  爺爺說:「我要去殺這些狗雜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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