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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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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占鼇!親哥,你可不能再去殺人啦!你這一輩子殺了多少人啦!」戀兒說。 爺爺對著戀兒的肚子踹了一腳,說:「你少囉嗦,把槍拿來!」 戀兒委屈地嗚咽著,拆開枕頭縫,把那支二把匣子槍摸出來。 爺爺和父親共騎一匹黑馬,跟在韜略在胸的鐵板會青年會員五亂子身後,奔馳半天,望見灰濛濛發亮的鹽水河,望見鹽水河兩岸白茫茫的堿土荒原時,儘管被五亂子一番大話撩撥得萬分激動的情緒尚未冷靜,但還是想起了與黑眼在鹽水河邊決鬥的情景—— 爺爺掖著匣槍,騎著一頭大叫驢跑了一上午,趕到鹽水口子。他把毛驢拴在村外一棵榆樹上,讓毛驢啃著樹皮。他把破氊帽往下拉拉,遮住眉毛,大踏步往村裡趕。鹽水口子好大一個村莊,爺爺不問路,沖著村中那幾排高大瓦房去。深秋初冬,村裡有十幾棵挑著累累的、焦黃的葉片的栗子樹在風裡抖。風不大,但利颼有勁。爺爺闖進瓦屋大院,正逢著鐵板會集會未散。在一個方磚鋪地的大堂裡,迎面牆上掛著一幅灰黃色的大畫,畫上畫著一個面貌稀奇的老頭騎著一頭斑斕猛虎。畫下供著一些稀奇古怪的對象(爺爺後來才看清那些對象裡有猴子腳爪、雞的頭骨、曬乾的豬苦膽、貓的頭、騾子的蹄子),香煙繚繞中,一個眼周帶痣的人坐在一塊圓圓的厚鐵板上,用左手摩著頭頂上那塊光光的頭皮,右手捂著腚溝子,高聲嘹亮地念著咒語:「啊嗎唻啊嗎唻鐵頭鐵臂鐵靈台鐵筋鐵骨鐵丹台鐵心鐵肝鐵肺台生米鑄成鐵壁寨鐵刀鐵槍無何奈鐵身騎虎祖師急急如敕令啊嗎唻啊嗎唻啊嗎唻……」 爺爺認出了這就是高密東北鄉大名鼎鼎、半人半妖的黑眼。 黑眼念完咒語,急匆匆起身,對著那個鐵身騎虎祖師連磕了三個頭,然後回到鐵板上坐下,雙手攥拳、把十個手指甲蓋全藏在拳頭裡。他對著坐在大堂裡的一片鐵板會會員,點了一下下巴頦。鐵板會會員都用左手摩頭皮,右手捂腚溝子,閉上眼,齊聲高叫,重複著黑眼念過的咒語。那啊嗎唻……啊嗎唻……的高喊,像歌唱一樣洪亮動聽,爺爺感到大堂裡鬼氣繚繞,心裡的怒火不由消了一半——他原來想打黑眼黑槍的——對黑眼的極度憎惡裡摻進了幾絲敬畏。 鐵板會會員齊聲誦過咒語,又齊齊地給騎虎老妖磕了頭,然後站起來,自然形成兩路密集的縱隊,向黑眼面前移動。黑眼面前有一個醬紅色的大缸,缸裡泡著紅高粱米,爺爺早就聽說鐵板會吃生米,現在終於看到,每個鐵板會會員都從黑眼那裡領一碗生米,呼嚕呼嚕喝下去,然後走到供桌前,依次拿起那些猴爪、騾蹄、雞頭骨在光頭皮上摩摩。 等到鐵板會的儀式完畢,白太陽摻了紅顏色,爺爺對著那幅大畫開了一槍,騎老虎老妖的臉上被打了一個洞。鐵板會炸了營,清醒片刻,一齊跑出來,把爺爺圍在垓心。 「你是誰,好大的賊膽!」黑眼高聲叫駡。 爺爺退到一堵磚牆前,用冒煙的槍口把破氊帽往上捅了捅,說:「你老祖宗余占鼇!」 黑眼說:「你還沒死?」 爺爺說:「想看著你先死!」 黑眼說:「你那玩意兒就能把我打死?夥計們,拿刀來!」 一個鐵板會員提來把殺豬刀,黑眼憋一口氣。對那會員示意。爺爺看到那把鋒利的尖刀砍在黑眼袒露的肚皮上就像砍在硬木上一樣,劈劈啪啪響,黑眼的肚皮上只留下一些白色的印痕。 鐵板會會員們齊聲誦咒:「啊嗎唻啊嗎唻啊嗎唻鐵頭鐵臂鐵靈台……鐵身騎虎祖師急急如律令啊嗎唻……啊嗎唻……啊嗎唻……」 爺爺心裡暗暗吃驚,他從沒想到這世界上還真有刀槍不入的人,他想到鐵板會員的咒語裡,全身都鐵遍了,唯獨沒說鐵眼睛。 「你的眼珠子能擋住我的子彈嗎?」爺爺問。 「你的肚子能頂住我一刀嗎?」黑眼反問爺爺。 爺爺知道自己的肚皮絕對頂不住那鋒利的殺豬刀;他也知道,黑眼的眼睛也無法頂住匣槍子彈。 鐵板會員們都從大堂裡拿出刀槍劍戟,虎視眈眈地圍住爺爺。 爺爺知道自己匣槍裡只有九粒子彈,打死黑眼後,瘋狗一樣的鐵板會員也會把自己剁成肉醬。 「黑眼,看你也算是個人物,爺爺給你留著那兩個尿泡!你把那娼婦交給我,咱倆就算完事!」爺爺說。 「她是你的嗎?你叫她她答應嗎?你明媒正娶了她嗎?守寡的女人無主的狗,誰養著是誰的!你要識相就快滾,別怪黑爺不客氣!」黑眼說。 爺爺把匣槍舉起來。鐵板會員們也擎起了冷光閃爍的兵器。爺爺看著那亂唇翕動著咒語的鐵板會員,想,一命換一命! 這時候我奶奶在人群外一聲冷笑。爺爺手中的槍口垂下去。 奶奶抱著父親,站在一條石臺階上,沐著西斜的陽光,遍體生出光輝。她頭髮溜溜的亮,臉龐豔豔的紅,眼睛灼灼的明,模樣實實的可愛又可恨。 爺爺咬牙切齒地罵:「婊子!」 奶奶毫不客氣地說:「公驢!公豬!下賤的東西,你只配和丫頭子困覺!」 爺爺抬起槍口。 奶奶說:「你打吧!你把我打死吧!把我兒子也打死吧!」 「乾爹!」我父親叫了一聲。 爺爺的槍口又一次垂下。 他想起那個翠綠的高粱地裡的火紅的中午。想起那匹陷在窗外泥土裡的黑騾子,想起白淨的肉體躺在黑眼的懷抱裡。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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