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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騾子陷在去年的老窖子裡,找繩子杠子把他抬出來吧。」爺爺說。

  夥計們用繩子在騾子肚皮上捆了兩道,在背上挽了兩個結,伸進去兩根杠子,十幾個人一齊發喊用力,把騾子的四條腿像胡蘿蔔一樣拔出來。

  雨過天晴,雨水很快滲下,地皮上汪著一層脂油般光滑的亮泥。奶奶騎著騾子抱著我父親,從泥濘不堪的田野裡走回來。騾子的腿上、肚皮上濺滿稀泥。兩匹分別數日的黑騾子一聞到彼此的氣味就頓蹄揚頸,喑啞地嘶叫,拴到槽頭上,又親熱地互相啃癢。

  爺爺訕訕地迎著奶奶,把父親接過來抱。奶奶眼皮紅腫,身上有一股黴臭味。爺爺問:「料理完了?」

  奶奶說:「今上午剛埋了,要是再下兩天雨,非招蛆不行。」

  「這雨,真是,八成是天河的底給捅漏了,」爺爺抱著我父親說,「豆官,叫乾爹!」

  「還是《乾爹呀》《濕爹呀》!」奶奶說,「你抱著他,我去換換衣裳。」

  爺爺抱著父親在院子裡轉,指著騾腿陷進的四個深坑,他說:「豆官,小豆官,你看這裡,大黑騾子陷進去了,在這裡它站了三天三夜。」

  戀兒端著銅盆出來打水,她對著爺爺咬咬嘴唇,撇了撇嘴,爺爺會意地一笑,她卻當浪著臉,一副不高興的樣子。

  爺爺悄聲問:「怎麼啦?」

  戀兒恨恨地說:「都怨這該死的雨!」

  戀兒端水進屋,爺爺聽到奶奶問戀兒:「你跟他說什麼啦?」

  戀兒說:「沒說什麼。」

  「你怨該死的雨?」

  「沒有沒有,這該死的雨,八成是天河的底給捅漏了!」戀兒說。

  奶奶噢了一聲,爺爺聽到銅盆裡的水嘩浪嘩浪響著。

  戀兒出來倒水時,爺爺見她臉色發紫,眼神都散了。

  三天后,奶奶說要去給曾外祖母燒紙錢。她抱父親騎上黑騾子時,對戀兒說:「我今天不回來了。」

  當天夜裡,大老劉婆子又去東院裡跟夥計們賭錢了,奶奶房子裡,又燃起了金黃色的火苗。

  奶奶騎著騾子星夜趕回來。她站在窗外聽了一會,便破口大駡起來。

  奶奶把戀兒飽滿的臉抓出了十幾道血口子,又對準爺爺的左腮打了一巴掌。爺爺笑了一聲。奶奶又把巴掌舉起來,但扇到爺爺的腮幫子附近時,那只手像死了一樣,無力地擦著爺爺的肩頭滑下去。爺爺一巴掌把奶奶打翻在地。

  奶奶放聲大哭。

  爺爺帶著戀兒走了。

  鐵板會會員騰出一匹馬,讓爺爺和父親騎上。黑眼在最前邊打馬飛跑,口齒清楚的、既恨共產黨又恨國民黨的五亂子與爺爺並馬緩行。五亂子胯下那匹小花馬十分年輕,它看著跑到前頭去了的五匹馬,焦急地晃動著頭,它想去追趕馬群,主人卻一再拉緊塞進它嘴裡的鐵嚼子,逼他把飛跑的欲念克制住。小花馬滿腹怨氣,就用嘴咬爺爺胯下的黑馬的把戲來發洩對主人的不滿。黑馬尥起蹄反抗花馬的挑釁。爺爺把馬一頓,把花馬讓到前頭去,拉開幾米距離,尾隨在五亂子後邊。溫暖的灰藍色的墨水河輕快地歡唱著,河水中散發出來潮濕的氣體往河堤外的田野上遊動。因為戰亂沒有拾掇利索的田野呈現出紛亂、頹喪的黃褐色,去年的高粱秸稈多半倒伏在地上,有零零星星的農人站在土地上發呆,也有聰明的農民在自家的田裡放起了野火,幹透的高粱秸子啪啪燃燒著,化成了灰燼,回歸了生它出來的黑土地。

  農民焚燒高粱秸稈的火焰在墨水河兩岸寬廣的田野裡像暗紅的破布一樣抖動著,一團團青色的煙霧在澄澈如冰的晴空下繚繞。焦香的燃燒高粱的味道嗆人爺爺鼻腔和咽喉。一直高談闊論著的五亂子從花馬上掉過頭來,問爺爺:「余司令,小弟說了半天了,還沒聽到你的議論呢。」

  爺爺苦笑一聲,說:「餘某識不了二百個大字,要說殺人放火,我是行家裡手;說起什麼國家、什麼黨派,還不如宰了我痛快!」

  「那你說打走日本後,中國的天下交給誰?」

  「這與我沒干係,反正誰也不敢把我的P咬去!」

  「讓共產黨得天下,你覺得怎麼樣?」

  爺爺輕蔑地提了一下鼻粱,從一側鼻孔裡噴出一股氣。

  「還讓國民黨統治?」

  「這群雜種!」

  「就是就是,國民黨奸滑,共產黨刁鑽,中國還是要有皇帝!我從小就看《三國》《水滸》揣摸出一個道理,折騰來折騰去,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天下歸總還要落在一個皇帝手裡,國就是皇帝的家,家就是皇帝的國,這樣才能盡心治理,而一個党管一個國,七嘴八舌,公公嫌涼,婆婆嫌熱,到頭來弄成了七零八落。」

  五亂子停住花馬,待爺爺的黑馬上來,他把身體側向爺爺一邊,詭秘地說:「余司令,我自幼熟讀《三國》《水滸》,深諳謀略,膽大如雞卵,苦無明主報效。原以為黑眼是條英雄好漢,便拋家棄舍,投奔他門下,原欲乘長風破萬里浪,建功立業,封妻蔭子,誰知這黑眼蠢如豬,笨如牛,無勇無謀,一心一意想只保全他在鹽水口子那一畝三分地。古人雲:禽擇佳木而棲,良馬見伯樂而鳴。我想來想去,偌大個高密東北鄉,只有餘司令您是個大英雄。因此我串通了數十個弟兄,一齊發難,要黑眼請您入會,這叫做引虎入室之計,你在會裡效越王勾踐,臥薪嚐膽,爭取同情和聲望,爾後小弟伺機除掉黑眼,然後扶您為主,改換門庭,嚴飭綱紀,擴大隊伍,先占住高密東北鄉,爾後向北發展,佔領平度東南鄉,再占膠縣北鄉,三片聯成一氣,這時,就可以在鹽水口子設都,亮出鐵板國旗號,您就是鐵板王,再以後,就派三路兵馬,一路攻膠縣,一路攻高密,一路攻平度,共產黨、國民黨、日本鬼子,統統翦滅,力拔三城之後,天下就算粗定了!」

  爺爺幾乎從馬上掉下來,他驚訝地看著這個年輕貌美、滿腹經綸的小夥子,一陣強烈的興奮壓迫得他心肺劇痛。爺爺勒住馬,待眼前眩目的黑色光線消失之後,狼狽不堪地滾下鞍來,欲想跪拜,又覺不妥,便伸手抓住五亂子汗津津的手,牙巴骨哆嗦著說:「先生!小王八蛋,怎麼早不讓我碰到你,相見恨晚。」

  「主公不要瞎客氣,讓我們同心同德,共謀大業!」五亂子眼淚花花地說。

  黑眼在一裡開外勒馬高叫;「哎——還走不走啦?」

  五亂子把巴掌攏到嘴上喊:「就走——老余的馬肚帶斷了,正在修吶!」

  他們聽到黑眼大聲罵了一句髒話,又見他在馬腚上打了一鞭,那匹馬一躥一躥的,像匹大家兔子一樣向前跑去。

  五亂子看看端坐在馬背上雙眼晶亮的我父親,說:「余公子,今天我與令尊的話,事關重大,萬勿洩露!」

  父親用力點了點頭。

  五亂子鬆開了勒緊馬口的嚼鐵,小花馬像抖手腕子一樣把前蹄甩甩,尾巴根子一撅,便飛跑起來,蹄鐵刮起的黑土,像彈片一樣射到河裡。

  爺爺感到從來沒有過的充實和明白。五亂子一番話像抹布一樣擦亮了他的心,擦得他心如明鏡,一種終於認清了奮鬥的目標、預見到遠大前程的幸福感一浪接一浪在心頭奔湧,爺爺翕動著嘴唇,說出了一句連坐在他懷裡的父親都沒聽清楚的話,爺爺說:「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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