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莫言 > 紅高粱家族 >  上一頁    下一頁
八〇


  高粱殯/6

  三個膠高大隊隊員咬牙切齒地把槍刺子紮進了罪惡累累的鐵板會馬隊隊長的肚腹和胸膛。五亂子用雙手抓住了一杆槍灼熱的筒子,身體往上一聳,眼珠子猛一翻轉,黑眼球便在他的眼瞼內消失了。長長的睫毛覆蓋著他的銀灰色的眼睛,從他的嘴裡流出了熱烘烘的血。膠高大隊隊員用力拔出被熱血咬住了的槍刺。五亂子肅立了一秒鐘,便緩緩地倒在路溝裡,陽光照在他的細瓷般的眼白上,折射出兩線微弱黯淡的光芒。三個膠高大隊隊員貪婪地撲在他身上,搶奪那支掛在他脖子上的俄國造花機關槍和插在他腰間的德國造駁殼槍。一隻被萬千隻腳攆得丟魂落魄的蜥蜴,跑到了他的胸脯上,喘息不定地蹲著,血濡染了蜥蜴灰白的粗糙身體,它的冷滯的眼睛裡,射出了爬行動物特有的那種令人心悸的光芒。

  有一個腿被炸斷的年輕的鐵板會會員,把馬槍、馬刀扔在眼前,對著撲上來的膠高大隊隊員,舉起了蒼白的雙手,他的剛剛鑽出幾十根細軟鬍鬚的上唇可愛地上撅著,細眯的雙眼裡盈著怕死的淚水,他哀求著:「大叔……別殺我……大叔……別殺我……」那個黃眼珠子的膠高大隊隊員猶豫了一下,把準備擂到小夥子頭上的手榴彈收回去,彎腰撿起地上的馬槍和馬刀,沒等他抬直腰,就聽到噗哧一聲,一杆紮槍從小夥子的肚子進去,從脊背上出來,黃眼老隊員看到眼前這個嫩黃瓜一樣的漂亮小夥子渾身顫抖著,雙手攥住了槍桿,嘴大張著叫了一聲:「親娘……」那顆年輕漂亮的頭眠就耷拉在了他自己的雙臂上。黃眼隊員憤怒地轉回身,看到腰部中了槍彈的同伴——一個面孔黧黑的中年人,正痛苦地伏在與小夥子連成一體的槍桿子上——他在把紮槍捅進鐵板會會員肚子裡的同時,鐵板會受傷馬兵的匣子槍子彈打穿了他左側的腎臟。

  馬隊的覆滅使鐵板會鬥志渙散,憑藉殯葬儀仗的遮蔽頑強抵抗著的鐵板會會員拖槍向南逃竄,爺爺和黑眼怎麼吼叫也留不住會員們的兔子腿。爺爺長歎一聲,只手攜著我父親,貓下腰,一邊還擊著,一邊向墨水河方向逃跑。

  英勇善戰的膠高大隊撿起了鐵板會拋棄的武器,如虎添翼,一路歡呼著窮追不捨,大隊長江小腳依然沖在最前邊。爺爺撿起一條倉惶逃命的會員扔掉的日本造三八式大蓋子槍,趴在一個糞堆後,拉了一下槍栓,把子彈送上膛——在第一聲槍響之後,爺爺就把傷臂從脖子上摘下來——把槍托抵到因臂傷而酸麻腫脹的肩頭上,瘋狂跳動的心臟連著爺爺的肩頭,江小腳的腦袋在槍口上跳來跳去。為了有把握,爺爺決定打他的胸腹。爺爺開了槍,槍響的同時,父親看到江小腳雙臂扠煞著往前撲倒了。得意忘形的膠高大隊手忙腳亂地臥倒,趁著這機會,爺爺拉著父親,踩著噗噗冒煙的黑土,去追趕潰散的隊伍。

  爺爺這一槍打傷了江小腳的踝子骨,衛生員爬上來為他包紮。中隊長爬過來看他,他臉色蠟黃,滿臉虛汗,但還是斬釘截鐵地說:「快,別管我,去追趕!去繳槍!一支槍也不能放跑,沖啊!同志們!」

  伏在地上的膠高大隊隊員在江小腳的鼓勵下,都跳起來,迎著零星射來的槍彈,生龍活虎地追上去。筋疲力盡的鐵板會員們,乾脆不跑了,他們扔掉槍彈,等著投降。

  「打呀,開槍打呀!」爺爺怒吼著。

  一個憨厚的鐵板會員說:「會長,別惹他們了,他們就是想要槍,還他們吧,俺回家種高粱去。」

  黑眼打了一槍,連個人毛也沒碰到,卻招來了膠高大隊的三支花機關槍好一頓掃射,三個鐵板會員掛了彩,一個鐵板會員被打死,這三支花機關槍是爺爺綁了冷麻子的票換來的,換來了準備殺人,丟掉了,就變成了別人殺自己的工具。冷麻子從什麼地方搗古來這些花機關槍,鬼都不知道。

  黑眼還要開槍,被一個健壯的鐵板會員攔腰抱住。那個會員說:「行啦,會長,別惹這群瘋狗啦。」

  膠高大隊逼近了,爺爺看著這些壞得可愛的傢伙,無可奈何地垂下了槍口。

  這時,墨水河大堤後,機關槍像狗一樣叫起來。更殘酷的戰鬥,早就在大堤後邊等著鐵板會和膠高大隊。

  陰雨連綿的三九年秋天之後,是三九年滴水成冰的寒冬。父親、母親夥同著他們機智勇敢的夥伴用槍彈打死、用手榴彈炸死的狗在潮濕的汪水窪地裡與橫倒豎臥的高粱棵子凍結在一起。墨水河道裡被日本產花瓣手榴彈炸死的、因爭風吃醋爭奪領導權自相殘殺死的狗與遍河道的枯萎水草凍結在一起。被饑餓折磨著的烏鴉用紫色硬喙啄擊著凍得硬梆梆的狗屍體,它們像一團團黑色的雲團,在河道與窪地之間來回漂移著。墨水河結了厚厚的冰,靠近狗屍的冰上,密佈著烏鴉們排泄的綠屎。窪地裡也結著一片片的白冰,窪地裡水藻,冰塊與土地連結在一起,走在這樣的白冰上,白冰會啪啪地破裂。漫長的冬天裡、頹敗的村子裡,蜇伏著爺爺、父親、母親和劉氏。劉氏和爺爺的關係已被父親和母親知道,他們對此毫無反感。劉氏在那段困難的日子裡對爺爺、父親和母親的照顧,在幾十年後,還被我們家裡人牢記不忘。我們現在的「家堂軸子」上,輝煌地填寫著劉氏的名字。她的名次排在戀兒之後,戀兒排在奶奶之後,奶奶排在爺爺之後。

  父親的一個卵子被我家紅狗撕出之後,爺爺陷入極度絕望之中。劉氏安慰爺爺,說《獨頭蒜》更辣。倩兒——我母親在劉氏的授意下,把父親那個因受傷變得醜陋古怪的小雞兒撩撥起來,證明了餘家的香煙不會斷絕,爺爺聞訊大喜欲狂,跑到窩棚外,仰望著淡藍的天空合掌祝禱。——這都是深秋裡的故事,那時候天空中出現了排著整齊隊伍向南飛翔的雁陣,窪地裡開始出現狗牙狀的冰淩,幾場西北風刮過,歷史上少見的寒冷冬天開始了。


學達書庫(xuges.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