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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路邊人堆裡又有人高叫:「老鄉們快趴下!」隨著喊聲,又一批手榴彈飛過來。爺爺摟住我父親,就地一滾,進了路邊的淺溝,幾十隻腳踹在爺爺的傷臂上,只有沉重的壓迫感,並無痛楚。路上的鐵板會會員們起碼有一半扔掉大搶,抱頭鼠躥;沒扔槍的則傻乎乎地站著,靜候著手榴彈爆炸。爺爺終於看到了一個扔手榴彈的人。爺爺覺得,這個人的臉像一條漫長的道路,路上鋪滿土黃色的傲慢灰塵,灰塵中彌散著狡詐的狐狸氣味。這張臉上打著鮮明的土八路的印記,是膠高大隊!江小腳的人!土八路!

  手榴彈又一次猛烈爆炸,土路上硝煙滾滾,塵土沖天,飛蝗般的彈片尖嘯著向路兩邊沖去,成群的看殯百姓像谷個子般倒下去。公路上的十幾個鐵板會員被巨大的氣浪掀起來,斷臂殘腿,腥腸臭血,像冰雹般、像美麗溫柔的愛情一般拋灑在老百姓頭上。

  爺爺彆彆扭扭地掏出槍,瞄得那在萬千人頭中沉浮的土八路腦袋親切,勾了一下槍機,子彈正中眉心,兩顆綠色的眼球像蛾子產卵般順暢地從他的眼眶裡跳出來。

  「同志們!沖上去,搶奪武器!」八路在人群裡大喊。

  清醒過來的黑眼和鐵板會員們對準人群,胡亂開槍,每發子彈都咬肉,每發子彈都連續鑽透幾個肉體才餘興未消地停留在肉體內或沮喪地劃著漂亮弧線落在黑土上。

  爺爺看到了,在亂紛紛的人海裡,土八路臉上鮮明的特徵。他們像溺水的人一樣拼命掙扎著,他們臉上那種貪婪兇殘的表情令爺爺心如刀絞,往日裡慢慢滋生的對八路的好感變成了咬牙切齒的憎恨,爺爺準確地打碎一張又一張這樣的臉,他自信沒有枉殺一人,而在後來的孤獨歲月裡,他想到,中了黑眼和鐵板會會員的子彈倒在黑土地上的,全是善良的無辜百姓。

  父親從爺爺的腋窩裡掙脫出來,掏出了他的櫓子槍,喧囂的聲浪震得他眼花耳聾。他下意識地開了一槍。父親遵照著他的習慣,追蹤著他射出的第一顆子彈。他看到他的圓頭子彈筆直地鑽進一張洞開的嘴裡。是一個二十多歲的、挽著小髻兒的年輕婦女的嘴,鮮豔的紅唇,潔白的玉齒,豐滿的下巴,都是構成一個女人美貌的重要因素。爺爺聽到從那張嘴裡發出青蛙一樣的叫聲,鮮血挾帶著破碎的白牙溢出,那女人睜著兩隻柔情脈脈的灰綠色大眼睛,看著我父親,然後,急遽地栽倒在黑土上,人流立刻把她淹沒了。

  村子裡響起了衝鋒號,爺爺看到,膠高大隊的一百多個隊員,揮舞刀槍棍棒,在大隊長江小腳的率領下,吶喊著沖了過來。南邊的高粱地裡,五亂子用刀背砍著他那匹花馬的屁股,率領馬隊,拼命往北跑。花馬像癆病鬼一樣喘息著,馬脖子上的汗像蜂蜜一樣又粘又稠。潰散的人流堵住了馬隊的進路,五亂子打馬沖進人流,馬隊隨後沖進,百姓無法止步,撞到馬身上,馬隊像陷進了沼澤,馬仰起脖子,發出絕望的嘶鳴。在五亂子身旁,有兩匹馬被發瘋的人群撞倒了,騎馬人隨馬歪倒,無數隻黑色的腳從馬身上、從騎馬者身上踐踏過去,罹難的馬和人發出同樣哀怨的絕望叫聲。有一個舉著匣槍但卻無法射擊的膠高大隊隊員——也許就是他打死了扶持旌表的鐵板會員——被人流裹挾著湧到五亂子馬頭前,五亂子漂亮的面孔剎那間痙攣出數道橫肉,那個隊員開了火,子彈卻飛到天上去,五亂子的日本馬刀寒光一閃,八路留著小平頭的腦袋就被削去了一個尖。那塊頭尖、像個黑色氊帽頭一樣飛到百姓們的頭上,十幾個人的臉上都濺上了黑血。

  道路上的鐵板會員,已經在爺爺的厲聲喝斥下集中起來,憑藉著殯葬儀仗和路祭席棚,對著江小腳的隊伍啪啪地射擊。

  膠高大隊被爺爺綁了一票,元氣大傷,他們沒有幾支好槍,但他們有勇往直前的犧牲精神。儘管鐵板會的子彈不斷地把他們打得倒栽蔥豬啃地,但他們衝鋒的速度不減,他們手裡的原始武器只有肉搏才能發揮作用。他們前赴後繼、英勇無畏的犧牲精神發揮出巨大威力,瓦解著鐵板會的陣營。鐵板會員們的子彈都飛到天上去。逼近了的膠高大隊在衝鋒中拋過來幾十顆手榴彈,被炸怕了的鐵板會會員拖槍便跑,無情的彈片追上了他們,撕裂了他們的肉體。這一排手榴彈,使滯留在道路兩側的吹鼓手、高蹺、獅子倒了大黴。吹鼓手們為他人哭喪的喇叭嗩吶伴隨著他們殘缺不全的肢體飛上了天,又悠悠晃晃落下地。踩高蹺的人,腿腳綁在高木上,活動不便,一遇慌亂,多半被擠到路邊,高蹺腿像木樁子一樣陷在黑土裡,他們像枯樹一樣被栽在高粱地裡。被彈片擊中的踩高蹺者,發出的叫聲更加殘忍,面部的恐怖表情更為出色。

  五亂子眼見著道路上潰敗的鐵板會,心焦急亂,他憤怒地用刀砍著人,他胯下的花馬像狗一樣地啃著撞到它嘴邊的人,在他的身前身後,響著刀砍人體的明亮響聲和被死亡嚇壞了的百姓的爽朗的歡笑。

  五亂子帶著他的馬隊沖上道路,正逢上膠高大隊撇過來的一大批木把手榴彈。多少年後,爺爺和父親想起膠高大隊使用手榴彈的熟練技巧,就像被臭棋手用臭不可聞的怪招兒戰敗了的棋王一樣,嘴裡不得不服輸,但心裡總覺得輸得窩囊。那天在向墨水河邊撤退時,父親腚上中了膠高大隊的破漢陽造步槍射出的翻新子彈。爺爺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槍傷。血糊糊一片,像被瘋狗撕了一口。膠高大隊子彈缺乏,每次戰鬥都把彈殼撿回去翻新,他們的子彈頭不知用什麼狗屁玩藝兒鑄成,一出槍膛就融化,像攤灼熱的鼻涕一樣追著人硌硬。父親就中了這樣一顆子彈。這一大批手榴彈把五亂子率領的馬隊給炸慘了,真正的人仰馬翻。五亂子的花馬嘶鳴著跳起後,像堵頹牆倒在路上,馬腹上有一個拳大的窟窿,先竄出腸子後竄出血。他被摜到淺淺的路溝裡,剛爬起來就看到八路端著明晃晃的刺刀沖上來了。他把脖子上吊著的花機關槍擺正,射出了一梭子彈,十幾個八路手舞足蹈地跌在他面前。十幾個人馬都沒受傷的鐵板會員沖進八路隊裡,他們砍殺八路,八路用槍刺、用紮槍頭子捅他們的馬肚子。一陣劈劈啪啪、噗噗哧哧的響聲後,這十幾個鐵板會員與陪伴著他們的膠高大隊隊員一起,用脊背或者是肚腹親熱著高密東北鄉的黑色土地,再也站不起來了。在爆炸中僥倖逃脫的兩匹馬,揚著鬃毛向河邊奔去,空空的腳蹬子不斷地抽打著它們的肚腹,它們奓煞開的尾巴在黑色灰塵中飄拂著,顯得瀟灑奔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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