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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爺爺他們棲身的窩棚裡,塞滿了乾燥的高粱葉子;做飯的窩棚裡,儲存了大量的高粱米。為補充營養,增強體質,提高健康水平,爺爺和父親經常出去獵狗。他們穿著劉氏縫製的狗皮褲子狗皮襖,戴著劉氏和母親共同製作的狗皮帽子,趴在窪地後的土丘子上,打狗的伏擊。前來窪地吃死人的,是些無組織無紀律的野狗。自從我家的紅狗被擊斃之後,高密東北鄉的狗便成了散兵游勇,再沒結成過大群。秋天裡仿佛被狗主宰了的人類世界在冬天裡又顛倒過來,人性戰勝了狗性,群狗踩出的灰白小道也漸漸與四周的黑土地漫漶一色,只有憑著記憶和想像,才能依稀辨出強霸世界時留下的崎嶇道路。

  父親和爺爺每隔兩天獵一次狗,每次只打死一隻。大熱大補的狗肉保證了營養和熱量,使第二年春天的父親和爺爺精神飽滿,體力充沛。扒下來的狗皮釘在村裡的斷壁殘牆上,遠遠看著,猶如美麗的壁畫。父親在四〇年春天裡,身體躥出了足有兩拳頭,主要是沾了吃狗肉的光。是肥胖的狗肉。吃著冰凍人屍的狗條條膘肥體壯;父親吃了一冬天肥狗肉,等於變相地吃了一冬天死人肉。父親後來長成一條彪形大漢,而且殺人不眨眼睛,是不是與變相地吃了這一冬天死人肉有關呢?

  當然他們也偶爾調調口味。爺爺帶父親去窪地裡獵雁。

  太陽落山時他們動了身,躲在亂蓬蓬的死高粱棵子裡,見一個大太陽像一個橢圓的血餅子慢慢墜落,窪地裡的白冰上像噴了一層紅血,原先半露出水面的人的屍骨或狗的屍骨現在半露出冰面,死狗齜牙咧嘴,死人也齜牙咧嘴。吃飽了肚腹的烏鴉晃動著金紅的翅膀向村裡飛,那裡的高樹上有他們的巢穴。窪地裡的綠色鬼火閃閃爍爍地跳起來——幾十年後,陰霾的白天裡,都有鬼火閃爍,那時候是鬧鬼火的高潮——只有那麼十幾朵,十分可愛。爺爺和父親穿著一身狗皮,白茬子朝裡,毛兒朝外,三分像人七分像狗。父親食欲旺盛,大口地吃著高粱面餅,餅裡夾著灑滿鹽粒的狗肉。爺爺讓他輕點巴咂嘴,怕被正在低空盤旋的雁聽到。爺爺說雁的聽覺靈敏,順風聽十裡逆風聽五裡。父親不太相信,繼續吃餅夾狗肉,但巴咂嘴的聲音沒了。太陽落下去了,天地間氤氳著一層紫色的薄霧,白冰閃爍著黯淡無神的光彩,那群鴻雁有四十多隻,一邊滑翔一邊勾兒嘎兒地鳴叫。雁聲淒涼,好淒涼,父親想到我的奶奶他的娘。父親肛門裡排出一股氣,極臭。爺爺掩著鼻低聲說:「你少吃點!」父親笑著說:「臭狗屁。」爺爺擰了父親一把,說:「揍你個小雜種!」雁群貼著冰面飛,抻著脖子耷拉著腿,不叫了,一片片翅羽磨擦著,刷啦刷啦響。爺爺和父親都屏住呼吸,看著第一隻雁落下後,一群雁尾隨著落下。雁在冰上笨拙地移動,離著父親和爺爺藏身的地方只有十步遠。後來雁群聚了堆,果然有一隻雁在群外孤零零地站著,昂著頭挺著胸,好象執勤的哨兵。天地黃澄澄的,像橘子皮的顏色,後來又變成了鐵灰色,後來就黑了。七八個星斗亮了,也是閃閃爍爍的,冰上的確看不到星光,雁群變成一團模模糊糊的暗影。爺爺把藏在鐵筒裡的點燃著的高粱秸稈一亮,值更的雁發警報,群雁驚醒,驚醒了就飛,根本不像傳說中說的那樣。傳說中說:獵雁者藏好,將燃燒香火一亮,值更雁叫,群雁醒,觀察一陣,見無動靜,繼續睡覺,如是者三,群雁以為值更雁謊報敵情,便一齊撲上去啄那雁,趁著混亂,獵雁人撲上去,可以活捉好多隻雁。這個傳說貌似有理,但實踐證明根本不靈。也許一萬次中能碰上一兩次吧。這個傳說挺好玩的,蠻精彩,但不如我父親設計的《釣雁》術精彩,父親在窩棚裡對我母親說:「情兒,咱去釣大雁,用針彎一個大魚鉤,魚鉤上掛一塊熟狗肉,釣鉤連著長長的釣線,第一隻雁吞了鉤,從腚眼裡拉出來,第二隻雁吞了鉤又拉出來,第三只第四只都這樣,五隻六隻八隻……然後一拉鉤杆,把一群雁都釣住了,你說好不好?」母親說:「你是吃狗肉撐昏了頭!」群雁驚飛之時,父親撲上去,似乎伸手就能扯住雁腿,終究未扯住。臉上感到了雁翅扇出來的涼風。第二天拿了槍去,片刻功夫就打了三隻雁,拿回來撕淨了羽毛,扒出了肚腸,下鍋煮了。煮熟了,四個人圍著飯鍋吃雁肉,母親把父親的《釣雁術》講了,大家一齊笑。這一夜有風,風從田野裡刮過,吹得高粱秸子響,高空中有孤雁鳴聲。遠處有朦朧的狗叫。雁肉有一股清新的青草味道,肉很粗糙,味道極一般。

  冬天過去,春天來了。溫暖的東南風吹了一夜,第二天,墨水河裡就響起了冰塊坼裂的啪格聲。垂柳樹上突然萌發了米粒大的芽苞,桃花也綻開了粉紅的骨朵兒,早來的燕子在窪地裡、河道上飛翔,成群野兔子追逐著交配,草芽泛了綠。幾場如煙如霧的春雨過後,爺爺和父親脫掉了狗皮衣裳。高密東北鄉的黑土地上,日日夜夜騷動著萬物生長發動的聲響。

  肌肉飽滿的爺爺和父親在窩棚裡呆不住了,他們遊逛在墨水河大堤上,徘徊在墨水河石橋上,肅立在奶奶和爺爺的隊員們的墳墓前。

  爹,咱投八路去吧,父親說。

  爺爺搖搖頭。

  咱去投冷支隊?

  爺爺搖搖頭。

  那天上午,陽光空前明媚,天上沒有一絲雲,爺爺和父親站在奶奶墳前,一句話也沒得說。

  遠遠地看到從橋東的北邊河堤上,橐橐地跑過來七匹懶散的馬,馬上騎著七個滿臉鬼氣的人,都把腦門上一塊頭髮剃光,為首的一個黑大漢,圍著右眼生一圈黑痣。他就是高密東北鄉鐵板會頭子黑眼。還在爺爺當土匪時,黑眼就聲名赫赫。那時候土匪與鐵板會是井水不犯河水,爺爺從心裡瞧不起他。二九年初冬,爺爺和黑眼在煙塵茫茫的鹽水河畔進行了一場生死格鬥,基本上沒分出勝負。

  七匹馬走到奶奶墳墓前的河堤上,黑眼勒住馬韁,馬停下來,抖抖鬢,低頭去啃堤邊的枯草。

  爺爺的手不由自主地按住日本造王八匣子明亮的蓋子。

  黑眼穩穩地坐在馬上,說:「是你呀,余司令!」

  爺爺的手哆嗦著,說:「是老子!」

  爺爺用挑戰的目光死盯著黑眼。黑眼愚蠢地笑幾聲,從馬上跳下來,居高臨下地站在河堤上,望著奶奶的墳墓說:「死啦?」

  爺爺說:「死啦!」

  黑眼怒衝衝地說:「他娘的,多好的女人到了你手裡也給毀了!」

  爺爺的眼睛裡噴出火來。

  「當初,要是讓她跟了老子,也不會有今天!」黑眼說。

  爺爺把王八匣子抽出來,對著黑眼就要摟火。

  黑眼不慌不忙地說:「有本事去給她報仇啊,打死我只能算你雞腸小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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