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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狗道/6

  裂開的大墳周圍站著一些人,一個個面露恐怖之色。我擠進圈裡,看見了墳坑裡那些骨架,那些重見天日的骷髏。他們誰是共產黨、誰是國民黨、誰是日本兵、誰是偽軍、誰是百姓,只怕省委書記也辨別不清了。各種頭蓋骨都是一個形狀,密密地擠在一個坑裡,完全平等地被同樣的雨水澆灌著。稀疏的雨點淒涼地敲打著青白的骷髏,發出入木三分的刻毒聲響。仰著的骷髏裡都盛滿了雨水,清冽,冰冷,像窖藏經年的高粱酒漿。

  鄉親們把飛出去的骨殖撿回來,扔回墳墓中人的頭骨堆裡。我眼前一眩,定睛再看時,墳坑裡竟有數十個類狗的頭骨。再後來,我發現人的頭骨與狗的頭骨幾乎沒有區別,墳坑裡只有一片短淺的模糊白光,像暗語一樣,向我傳達著某種驚心動魄的信息。光榮的人的歷史裡羼雜了那麼多狗的傳說和狗的記憶、狗的歷史和人的歷史交織在一起。我也參加了撿骨殖的工作,為了衛生,我戴上一雙雪白的手套。鄉親們都憤怒地盯著我的手。我慌忙摘下手套,塞進褲兜。在撿骨殖的道路上,我走得最遠。我走到了離大墳百米遠的高粱地邊緣。那裡的掛滿雨水的綠色矮草中,躺著一個半圓形的破碎頭蓋骨,那平展寬闊的額頭,說明死者絕非等閒之輩。我用三個指頭把它捏起來。踉踉蹌蹌往回走。那邊草叢中又有一線微弱的白光。這是一個狹長的頭顱,咧著的口腔裡殘存著的數顆利齒,使我馬上意識到我沒有必要撿它。它是跟在我身後的藍色小狗的同類。它也許是一條狼。也許是狼與狗雜交的產物。但它分別是被爆炸的氣浪掀出來的,它沾帶著的土屑和它嶄新的顏色說明它在大墳裡安睡過數十年。我終於把它也提起來。鄉親們把死人的骨骸毫不珍惜地扔進墓穴,骨殖相碰,斷裂破碎。我把那半個人頭骨扔下去。我提著碩大的狗頭骨猶豫著。一個老人說:扔下去吧,那時候的狗,不比人差。我把狗頭骨扔進裂開的墳墓。重新修築好的「千人墳」和沒被劈開前一模一樣。為了安慰被驚動的鬼魂,母親在墳墓前,燒了一刀黃表紙。

  我參加了修築墳墓的工作,並隨著母親,朝著墓中的一千多具屍骨,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

  母親說:「四十六年啦,那時我十五歲。」

  那時我十五歲,日本人包圍了村子,你外祖父和外祖母把我和你小舅舅吊進枯井,再也沒見個蹤影,後來才知道,他們當天上午就被打死啦……

  我不知道自己在井下蹲了多少日子了,你小舅舅死了,屍體有了味道。癩蛤蟆和黃脖領毒蛇一天到晚盯著我,我快要嚇死了。那時候我想一定要死在井裡頭了。後來,你父親和你爺爺他們來啦……

  爺爺把十五支「三八」式大蓋槍用油紙包起來,用繩子捆起來,扛到了枯井邊。爺爺說:「豆官,四下裡望望去,看有人沒有。」

  爺爺知道冷支隊和膠高大隊還在打這些槍的主意。昨天夜裡,在圍子下臨時搭起的窩棚裡,爺爺他們正睡覺,瞎子坐在窩棚口,聽著動靜。半夜時,瞎子聽到圍子的漫坡上,白蠟條樹叢被碰得索索細響。後來,又有非常輕微的腳步聲往窩棚這邊靠過來,瞎子辨別出這是兩個人,一個膽大,一個膽小。他聽到了這兩個人的呼吸聲,他把那只馬牌擼子搶攥緊,大吼了一聲:「站住!」他聽到那兩個人慌慌張張地趴在地上,並且倒退著往後爬,他估摸方向,一摟槍機,子彈嗖地一聲飛出去。他聽到那兩個人打著滾退到圍子邊,鑽進白蠟條樹叢裡。他對著響聲,又開了一槍,有個人叫了一聲。爺爺他們被槍聲驚醒,提槍追趕,看到兩條黑影躥過壕溝,鑽進了高粱地裡。

  「爹,沒有人。」父親說。

  爺爺說:「記住這個井。」

  父親說:「記住了,這是倩兒家的井。」

  爺爺說:「要是我死啦,你就把槍起出來,拿著當晉見禮,去投八路吧,這夥人比冷支隊要好一些。」

  父親說:「爹,我們誰都不投,我們自己拉隊伍!我們還有挺機關槍呢。」

  爺爺苦笑一聲,說:「兒子,不容易啊!爹乏透了。」

  父親把破轆轤上的繩子絞上來,爺爺扯過繩子頭,把槍攔腰捆住。

  「是枯井嗎?」爺爺問。

  「是,我和王光下去藏過貓貓的。」父親說著,把身子探進井口,父親看到黑咕隆咚的井裡有兩團灰黯的影子。

  「爹,井裡有人!」父親大叫。

  父親和爺爺跪在井臺上,用力往黑暗中看。

  「是倩兒!」父親說。

  「好好看看,還活著嗎?」爺爺說。

  「好象還鼓搭鼓搭喘氣——有一條大長蟲在她身邊盤著——還有她弟弟安子——」父親說,父親的聲音在井裡迴響著。

  「你敢下去嗎?」爺爺問。

  「我下去,爹,我跟倩兒可好啦!」父親說。

  「小心那條蛇。」

  「我不怕蛇。」

  爺爺把轆轤繩子從槍上解下來,拴住父親的腰,把父親順進井。爺爺按著轆轤把子,讓繩慢慢地下滑。

  「小心點。」父親聽爺爺在井上喊。他尋了一塊高磚踏住,立住了腳。那條黑花蛇猛地揚起頭,敏捷地吐著分叉的舌頭,對著父親噴涼氣。父親在墨水河裡捕魚捉蟹時,練就了一手降服蛇的本領。他還吃過蛇肉,跟羅漢大爺一起,用幹牛屎燒著吃的,羅漢大爺說,蛇肉能治麻風病。吃了蛇肉後,父親和羅漢大爺都感到渾身燥熱。父親站著不動,等著花蛇一垂下頭,他伸手拽住了蛇尾巴,用力抖動著,蛇身上的骨節叭叭地響著。父親又攥住蛇頸,用力擰了兩下子,然後高喊一聲:「爹,我扔上去了。」

  爺爺往旁邊撤身,一條半死的蛇飛上來,像根肉棍子一樣跌在井口旁邊的空地上。爺爺感到毛骨悚然,罵一句:「這鱉羔子,賊一樣的大膽!」

  父親扶起我母親,喊:「倩兒!倩兒!我是豆官,救你來啦!」

  爺爺小心翼翼地絞動轆轤,把我母親絞出井。把我小舅舅的屍體絞出井。

  「爹,把槍絞下來吧!」父親說。

  「豆官,你靠邊站著。」爺爺喊。

  轆轤繩子嘎嘎吱吱響著,把那捆槍吊到了井底。父親把繩子解開,捆住了自己的腰。

  「絞吧,爹。」父親喊。

  「你捆好了嗎?」爺爺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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