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莫言 > 紅高粱家族 > | 上一頁 下一頁 |
六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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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捆好了。」 「好好捆緊,別馬虎。」 「絞吧,爹。」 「系的是活扣是死扣?」 「爹,你怎麼啦?倩兒不也是我捆住絞上去的嗎?」 父親和爺爺看著躺在地上的倩兒,她的臉皮緊貼在骨頭上,眼窩深陷,牙床凸出,頭髮上像撲了一層白粉。她的弟弟的手指甲蓋是青色的。 母親在瘸腿劉氏的精心照料下,身體漸漸復原,她與我父親原來就是好朋友,添上井底相救這層關係,更像姐姐弟弟一樣親切。爺爺得了一場嚴重的傷寒病,生命幾近垂危。後來,他在昏迷狀態中聞到了一股高粱米飯的香氣,父親他們立刻採集來高粱米,劉氏當著爺爺的面,把高粱米飯煮熟了,煮爛了。爺爺吃了一碗高粱米飯,鼻子裡血管迸裂,淌了好多黑色的鼻血,從此竟有了食欲,身體慢慢復原,到了十月中旬,竟能拄著棍子慢慢挪到圍子上,曬一曬深秋裡溫暖的陽光了。 在這段時間裡,聽說冷麻子的隊伍與江小腳的隊伍在王幹壩附近發生了一次摩擦,雙方都有很大損失,爺爺病得死活不顧,也無心思去想其它的事了。 父親他們,在村子裡搭起了幾間臨時住處,他們從廢墟裡尋來了日用家具,又到田野裡採集了夠吃一冬春的高粱米。從八月底開始,秋雨綿綿,高粱地裡黑土成泥,被雨水漚爛了的高粱秸有一半倒在地上,脫落的高粱米粒都紮根發芽,高粱穗子上的米粒也一齊發芽,在衰朽的灰藍色和暗紅色的縫隙裡,擁擠著嬌嫩的新綠,高粱穗子像蓬鬆的狐狸尾巴一樣高揚著,或是低垂著。夾雜著大量水分的鉛灰色烏雲從高粱地上空匆匆忙忙飄過去,高粱地裡滑動著一團團朦朧的暗影。堅硬的冰涼雨點打得高粱秸稈刷啦刷啦響。一群群老鴰困難地搧動著濕漉漉的翅膀,在村前的窪地上空盤旋。在那些日子裡,陽光像金子一樣珍貴,窪地裡整日籠著粘膩的霧氣,有時稀薄一些,有時厚重一些。 爺爺病倒後,父親稱王稱霸,他率領著王光、德治、瘸子、瞎子、倩兒,持槍荷彈,與前來窪地裡吃屍的狗展開了殘酷的戰鬥,父親的槍法,就是在打狗的戰鬥中練就的。 爺爺有時候有氣無力地問幾句:「小子,你打算幹什麼?」 父親眉宇間凝結著惡狠狠的殺氣,說:「爹,我們打狗!」 爺爺說:「不打也罷。」 「不行,」父親說,「不能讓這些狗吃人。」 窪地裡集中了近千具屍首,八路們那天只不過把屍首聚攏成一堆罷了,根本沒來得及認真掩埋。那些潦潦草草蓋過幾抔黑土的屍首,也被淅瀝的秋雨把泥土沖刷掉,或是被狗扒出來。不緊不忙、下下停停的秋雨把屍首泡腫了,窪子裡漸漸散出質量優異的臭氣,烏鴉們、瘋狗們瞅著機會,沖進屍堆,開膛破肚,把屍臭味折騰得更加洶湧地擴散。 狗的隊伍極盛時,大概數字在五百條與七百條之間。狗隊的三領袖是我家的紅狗、綠狗、黑狗。狗隊的基本力量是我們村莊裡的狗,它們的主人,幾乎都躺在窪地裡散發著臭氣。那些時來時去處在半瘋狀態的狗,是鄰村有家可歸的狗。 父親和母親一組、王光和德治一組、瘸子和瞎子一組,分散在窪地三個方向。他們伏在用鐵鍬挖出的掩體裡,緊盯著從高粱地裡延伸出來的三條被狗爪子踩出來的小路。父親抱著「三八槍」,母親抱著馬槍。「豆官,我怎麼老是打不准?」母親問。「你太著急,慢慢地瞄準,慢慢地勾槍機,沒有個打不著。」 父親和母親監視的路口是從東南方向爬過來的,小路有二尺多寬,彎彎曲曲,呈現灰白顏色,倒伏的高粱在路上支起屏障,狗們一鑽進去,就消逝得無影無蹤。在這條路上出沒的狗隊領袖是我家的紅狗。屍體的豐富營養使它的厚厚的紅毛燦燦生輝,不停運動使它的腿上的肌肉健壯發達,與人的鬥爭鍛煉著它的智能。 太陽剛剛冒紅,三條狗道安安靜靜,一股股霧氣在路上繚繞著。經過一個月的拉鋸戰,狗的隊伍逐漸縮小,大概有一百多條狗被打死在屍體旁,二百多條狗開了小差。三股狗合起來約有二百三十條左右,狗群有合併的趨勢。父親他們的射擊技術逐漸提高,狗們在每次瘋狂的襲擊中,都要扔下幾十具屍首。在人與狗的鬥爭中,狗已明顯地露出智力上和技術上的劣勢。父親他們是來等待這一天裡狗群的第一次進攻的,它們在鬥爭過程中養成的規律難以改變,它們早晨進攻一次,中午進攻一次,傍晚進攻一次,好象人類按著鐘點開飯一樣。 父親看到遠處的高粱棵子聳動起來,便低聲對母親說:「準備,來了。」母親悄悄扳開保險,把腮幫子貼在被秋雨打濕的槍托上。高粱棵子的聳動像浪潮一樣滾動到窪地邊緣,父親聽到了一片狗的喘息聲,他知道,那幾百隻貪婪的狗眼齊齊盯著窪地裡的殘肢斷臂,鮮紅的狗舌頭舔著唇邊的餘腥,狗胃咕嚕咕嚕響著,分泌著綠色的胃液。 像下了一個命令似的,二百餘條狗從高粱地裡狂叫著沖了出來。它們全把頸上的毛豎起來,發出憤怒的嗚嗚聲。鮮明的狗毛在白色的薄霧和血紅的陽光中閃閃爍爍。狗們把屍首撕咬得噗哧噗哧響。每個目標都在劇烈運動。王光和瘸子他們已經開火了,中槍的狗哀鳴著,未中槍的狗抓緊時機噬咬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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