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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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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用日本馬刀鋒利的刀尖戳著日本馬兵挺拔漂亮的白鼻子,壓低了嗓門說:「東洋鬼!你的威風哪兒去啦?」 日本馬兵那兩隻漆黑的大眼睛不停地眨動著,嘴裡吐出一串串圓溜溜的話,父親知道他是在求饒。他用那只顫抖的好手,從胸兜裡掏出一個透明化學夾子,遞給我爺爺,他說: 「嘰哩咕嚕嗚嚕哇啦……」 父親湊上去,看到那個化學夾子裡裝著一張塗著彩色的照片,照片上有一個年輕漂亮露著一條雪白胳膊的婦人,抱著一個胖墩墩的男孩子。孩子和婦人臉上掛著和平的笑容。 「這是你老婆?」爺爺問。 「嗚哩哇啦嘰哩咕嚕……」 「這是你兒子?」爺爺問。 「嗚啦咿呀吱唧唏嗤……」 父親把頭更近地湊上去,看著那個甜蜜微笑著的婦人和那個憨態可掬的孩子。 「畜牲,你想用這個來打動我嗎?」爺爺把化學夾子用力拋起,化學夾子像蝴蝶一樣頂著陽光飛起又沐著陽光下落,爺爺抽回刀,對準那下落的化學夾子輕蔑地劈去,刀刃閃出一線寒光,化學夾子跳了一下,裂成兩半,落在父親的腳前。 父親眼前一片漆黑,一陣冰涼的寒氣貫通全身。綠色和紅色的光線照射著父親緊閉著的雙眼。父親感到心中痛苦萬分。他不敢睜眼去看那個肯定被劈成了兩半截的美麗溫柔的婦人和那個天真無邪的嬰孩。 日本馬兵困難地、急遽地爬到父親腳前,用那只沒有受傷但是也索索抖動的手搶起被馬刀劈成兩半的化學夾子,他一定想用那只受傷的手,那只手掛在胳膊樁子上,已經不服從他的指揮了。鮮血順著焦黃指尖淅淅瀝瀝下滴。他笨拙地用單手拼湊著破碎的妻子和兒子,枯萎的嘴唇哆嗦著,從咯咯得得打著戰的牙縫裡,擠出了一些破破爛爛的話: 「啊呀……哇……吐……嚕……呵……喳……嗐……嗚……」 兩行清亮的淚水沿著他肮髒的清臒的面頰流出來。他把照片放在嘴上吻著,他的喉嚨裡咕嚕咕嚕地響著。 「畜牲,你他媽的也會流淚?你知道親自己的老婆孩子,怎麼還要殺我們的老婆孩子?你擠圪著尿罐眼睛淌臊水就能讓我不殺你嗎?」爺爺大聲吼叫著,舉起了銀光閃爍的日本馬刀。 「爹——」,我父親長叫一聲,雙手抱住了我爺爺的胳膊,說,「爹,別殺他!」 爺爺的胳膊在父親懷中哆嗦著,父親仰著臉,用兩隻貯滿淚水的可憐巴巴的眼睛祈求著他的殺人如麻、心如鐵石的爹。 爺爺也垂下了頭,日本迫擊炮轟擊村莊的震耳巨響、日本機關槍掃射在土圍子裡堅持鬥爭的鄉親們的尖利呼嘯又如浪潮般湧來,遠處的高粱地裡又響起了兇狠的日本洋馬的嘶鳴和馬蹄踐踏黑土的破裂聲。爺爺一抖胳膊,把父親甩開。 「兔崽子!你怎麼啦?你的眼淚是為誰淌的?是為你娘淌的?是為你羅漢大爺淌的?是為你啞巴大叔他們淌的?」爺爺厲聲呵斥著,「你竟為這個狗雜種流淚?不是你用勃郎寧打倒了他的馬嗎?不是他要用馬蹄踩爛你要用馬刀砍死你嗎?擦乾你的眼淚,兒子,來,給你馬刀,劈了他!」 父親退一步,眼淚紛披下落。 「來呀!」 「我不——爹——我不——」 「孬種!」 爺爺踢了父親一腳,提著馬刀退了一步,與日本馬兵拉開了一點距離,然後高舉起馬刀。 父親眼前一道強光閃爍,緊接著又是一片漆黑。爺爺刀砍日本馬兵發出潮濕的裂帛聲響,壓倒了日本槍炮的轟鳴,使我父親耳膜震盪,內臟上都爆起寒栗。當他恢復視覺時,那個俊俏年輕的日本馬兵已經分成兩段。刀口從左肩進去,從右肋間出去,那些花花綠綠的內臟,活潑地跳動著,散著熱烘烘的腥臭。父親的腸胃縮成一團,猛彈到胸膈上,一口綠水從父親口裡噴出來。父親轉身跑了。 父親不敢看日本馬兵圓睜著的睫毛上挑的眼,他的眼前不斷地重複著人的身體在馬刀下分成兩半的情景。爺爺這一刀,仿佛把什麼都劈成了兩半。連爺爺也成了兩半。父親恍然覺得,有一把在空中自由飛旋的閃著血紅光芒的大刀,把爺爺、奶奶、羅漢大爺、日本馬兵、馬兵的老婆和孩子、啞巴大叔、劉大號、方家兄弟、《癆病四》、任副官……如砍瓜切菜一般,通通切成兩半…… 爺爺扔掉了在刃口凝著一線透明血膠的馬刀,去追趕在高粱棵子裡亂鑽的我父親。日本馬隊又像颶風一樣刮了過來,迫擊炮彈打著響亮的呼哨從高粱地裡飛起,幾乎是垂直地落進了圍子後用土槍土炮頑強地抵抗著的村民中間爆炸。 爺爺捉住了我父親,捏住他的脖子用力晃著:「豆官!豆官!你這個王八羔子!昏頭了嗎?你要去送死嗎?你活夠啦?」 父親用力抓搔著爺爺堅硬的大手,尖利地叫喊著:「爹!爹!爹!帶我走!帶我走!我不打仗啦!不打了!我看到俺娘啦!看到俺大叔啦!看到俺大爺啦!」 爺爺毫不留情地在父親的嘴上搧了一巴掌。這一巴掌非常沉重,父親的脖子一下子軟了,腦袋晃晃蕩蕩地耷拉在胸前,嘴裡流著攙著血絲的透明的涎線。 日本人撤走了。碩大的、單薄的像一片剪紙一樣的圓月,在升上高粱梢頭的過程中,面積凝縮變小,並漸漸放射出光輝。多災多難的高粱們在月光中肅立不語,間或有一些高粱米墜落在黑土上,好象高粱們晶瑩的淚珠。空氣中腥甜的氣息濃烈稠密,人血把我們村南這一片黑土都給泡透了。村子裡的火光像狐狸尾巴一樣聳動著,時不時響起木頭燒焦的爆裂聲,焦糊味道從村子裡彌散出來,與高粱地裡的血腥味攙和一起,形成一種令人窒息的怪味。 爺爺胳膊上的老傷口在三個半小時前累發了,瘡面迸裂,流了那麼多烏黑的花白的腥臭膿血。爺爺要父親幫助他擠壓傷口。父親用冰涼的小手指,膽顫心驚地擠壓著爺爺胳膊上的傷口附近青紫的皮膚,擠一下,噗噗冒出一串虹膜般的氣泡,傷口裡有一股醬菜般的腐敗氣息。爺爺從近處的一丘墳墓上,揭來一張用土坷垃壓在墳尖上的黃表紙,他要父親從高粱秸上刮下一些堿鹵般的白色粉末放在紙上。父親用雙手托著放了一小堆高粱粉的黃表紙,獻到爺爺面前。爺爺用牙齒擰開一顆手槍子彈,倒出一些灰綠色的火藥,與白色高粱粉末攙和在一起,捏起一撮,要往傷口上撒,父親小聲問: 「爹,不攙點黑土?」 爺爺想了一會,說:「攙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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