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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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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道/2 父親從高粱根下挖起一塊黑土,用手搓得精細,撒在黃表紙上。爺爺把三種物質拌勻,連同那張黃表紙,拍在傷口上。父親幫著爺爺把那根肮髒不堪的繃帶紮好。 父親問:「爹,疼得輕點了嗎?」 爺爺活動了幾下胳膊,說:「好多了,豆官,這樣的靈丹妙藥,什麼樣的重傷也能治好。」 「爹,俺娘那會兒要是也敷上這種藥就不會死了吧?」父親問。 「是,是不會死……」爺爺面色陰沉地說。 「爹,你早把這個藥方告訴我就好啦,俺娘傷口裡的血咕嘟咕嘟往外冒,我就用黑土堵啊堵啊,堵住一會兒,血又沖出來。要是那會兒加上高粱白粉和槍子藥就好啦……」 爺爺在父親的細言碎語中,用那只傷手往手槍裡壓子彈;日本人的迫擊炮彈,在村子的圍上炸起了一團團焦黃的煙霧。 父親的勃郎寧手槍壓在日本洋馬肚子下邊了。在下午最後的搏鬥中,父親拖著一杆比他矮不了多少的日本馬槍,爺爺還用著那支德國造「自來得」手槍。連續不斷地射擊,使本來就過了青春年華的這支「自來得」迅速奔向廢鐵堆。父親覺得爺爺的手槍筒子都彎彎曲曲地抻長了一節。儘管村子裡火光沖天,但高粱地裡,還是呈現出一派安恬的寧靜夜色。更加淒清的皎皎月光灑在魅力漸漸衰退的高粱萎縮的頭顱上。父親拖著槍,跟著爺爺,繞著屠殺場走著,滋足了血的黑土像膠泥一樣,陷沒了他們的腳面。人的屍體與高粱的殘軀混雜在一起。一汪汪的血在月下閃爍著。模糊的猙獰嘴臉縱橫捭闔,掃蕩著父親最後的少年歲月。高粱棵子裡似乎有痛苦的呻吟聲,屍體堆中好象有活物的蠕動,父親想喚住爺爺,去看看這些尚未死利索的鄉親。他仰起臉來,看到我爺爺那副綠鏽斑斑、喪失了人的表情的青銅面孔,把話兒壓進了喉嚨。 在特別關鍵的時刻,父親總是比爺爺要清醒一些,他的思想可能總是浮在現象的表面,深入不夠,所以便於遊擊吧!爺爺的思想當時麻木地凝滯在一個點上,這一點或許是一張扭歪的臉,或許是一管斷裂的槍、一顆飛躦著的尖頭子彈。其它的景物他視而不見,其它的聲音他聽而不聞。爺爺這種毛病或特點,在十幾年後,發展得更加嚴重。他從日本北海道的荒山僻嶺中歸國之後,雙目深不可測,盯住什麼就像要把什麼燒焦似的。父親卻永遠沒達到這種哲學的思維深度。一九五七年,他歷盡千難萬苦,從母親挖的地洞裡跑出來時,雙眼還像他少年時期一樣,活潑、迷惘、瞬息萬變,他一輩子都沒弄清人與政治、人與社會、人與戰爭的關係,雖然他在戰爭的巨輪上飛速旋轉著,雖然他的人性的光芒總是力圖衝破冰冷的鐵甲放射出來,但事實上,他的人性即使能在某一瞬間放射出璀璨的光芒,這光芒也是寒冷的、彎曲的,羼雜著某種深刻的獸性因素。 後來,爺爺和父親繞著屠殺場轉了十幾個圈子的時候,父親悲泣著說:「爹……我走不動啦……」 爺爺從機械運動中醒過來,他牽著父親後退幾十步,坐在沒浸過人血的比較堅硬乾燥的黑土上。村子裡的火聲加劇了高粱地裡的寂寞清冷;金黃色的微弱火光在銀白的月光中顫抖。爺爺坐了片刻,像半堵牆壁樣往後倒去。父親把頭伏在爺爺的肚子上,朦朧入睡。他感覺到爺爺那只滾燙的大手在輕輕撫摸著自己的頭,父親想起十幾年前在奶奶懷中吃奶的情景。 那時候他四歲,對奶奶硬塞到他嘴裡的淡黃色乳房產生了反感。他含著酸溜溜硬梆梆的乳頭,心裡湧起一股仇恨。他用小獸一樣兇狠的眼睛上望著奶奶迷幻的臉,狠狠地咬了一口。他感到奶奶的乳房猛一收縮,奶奶的身體往上一聳。一絲絲甜味的液體溫暖著他的口腔。奶奶在他屁股上用力打了一巴掌,然後把他推出去。他跌倒了,坐起來,看著奶奶那個像香瓜一樣垂著的乳房上一滴滴下落的豔紅的血珍珠,眼中無淚,幹嚎了幾聲。奶奶痛苦地抽搐著,眼淚亂紛紛溢出。他聽到奶奶罵他是個惡狼崽子,跟那個惡狼爹是一樣的畜牲。父親後來才知道,就是他四歲那一年,爺爺在愛著奶奶的同時,又愛上了奶奶雇來的小姑娘——已經長成了漆黑發亮的大姑娘戀兒。父親咬傷奶奶時,爺爺因厭煩奶奶的醋勁,在鄰村買了一排房屋,把戀兒接去住了。據說我這個二奶奶也不是盞省油的燈,奶奶懼他五分——這都是以後一定要完全徹底說清楚的事情——二奶奶為我生過一個小姑姑,一九三八年,日本兵用刺刀把我小姑姑挑了,一群日本兵把我二奶奶給輪奸了——這也是以後要完全徹底說清楚的事情。 爺爺和父親都困乏極了,爺爺感到他臂上的槍傷在蹦蹦跳跳,整條胳膊火燙。爺爺和父親都感到他們的腳脹滿了布鞋,他們想像著讓潰爛的腳晾在月光下的幸福,但都沒有力氣起身把鞋扒掉了。 他們躺著,昏昏沉沉似睡非睡。父親翻了一個身,後腦勺子擱在爺爺堅硬的肚子上,面對星空,一縷月色照著他的眼。墨水河的喑啞低語一波波傳來,天河中出現了一道道蛇狀黑雲,仿佛在蜿蜒遊動,又仿佛僵化不動。父親記得羅漢大爺說過,天河橫纏,秋雨綿綿。父親只見過一次真正的秋水,那時候高粱即將收割,墨水河秋水暴漲,堤壩決裂,洪水灌進了田地和村莊,在皇皇大水中,高粱努力抻著頭,耗子和蛇在高粱穗子上纏繞盤踞著。父親跟著羅漢大爺走在臨時加高的土圍子上,看著仿佛從天外湧來的黃色大水,心裡惴惴不安。秋水經久不退,村裡的百姓捆紮起木筏子,劃到高粱地裡去,用鐮刀割下生滿綠色芽苗的高粱穗子。一捆捆濕漉漉的、暗紅的、翠綠的高粱穗子,把木筏子壓得隨時都要沉底的樣子。又黑又瘦赤腳光背戴著破爛斗笠的男人,十字劈叉站在筏子上,用長長的木杆子,一左一右地用力撐著,筏子緩慢地向土圍子靠攏。村裡街道上也水深及膝,騾馬牛羊都泡在水裡,水上漂著牲畜們稀薄的排泄物。如果秋陽夕照,水面上爍金熔鐵,遠處尚未割掉頭顱的高粱們,凸出水面一層金紅。大群的野鴨飛翔在高粱頭上,眾多的翅膀搧起陰涼的風,把高粱間的水面吹出一片片細小的皺紋。父親看到高粱板塊之間,有一道明亮寬闊的大水在緩緩流動,與四周漶漫的黃水形成鮮明的界限,父親知道那是墨水河。撐筏子的男人們大口喘著氣,互相問訊著,慢慢地向土圍子靠攏,慢慢地向爺爺靠攏。一個青年農夫的筏子上,躺著一條銀腹青脊的大草魚,一根柔韌的細高粱秸子穿住草魚的腮。青年農夫把草魚提起來向圍子上的人炫耀。草魚有半截人高,腮上流著血,圓張著嘴,用呆滯的眼睛悲哀地看著我父親…… 父親想到,那條大魚怎樣被羅漢大爺買回,奶奶怎樣親手把魚剖肚刮鱗,燒成一大鍋魚湯,魚湯的鮮美回憶勾起父親的食欲。父親坐起來,說:「爹,你不餓嗎?爹,我餓了,你弄點東西給我吃吧,我要餓死啦……」 爺爺坐起,在腰裡摸索著,摸出三夾零六顆子彈。爺爺從身邊找到那支手槍,拉開槍栓,壓進一條子彈,一松栓子彈上膛,勾一下機,啪啦一聲響,一粒子彈飛出膛。爺爺說:「豆官,咱們……找你娘去吧……」 父親一驚,尖利地說:「不,爹,俺娘死啦,咱還活著,我肚子餓,你帶我去找點東西吃。」 父親把爺爺拖起來。爺爺自言自語地說著:「到哪裡去?到哪裡去?」父親牽著爺爺的手,在高粱棵子裡,一腳高一腳低,歪歪斜斜,仿佛是奔著掛得更高、更加寒如冰霜的月亮走。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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