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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狗道/1

  光榮的人的歷史裡羼雜了那麼多狗的傳說和狗的記憶,可惡的狗可敬的狗可怕的狗可憐的狗!爺爺和父親在他們人生的十字路口躊躇俳徊時,數百條狗在我家黑狗、綠狗、紅狗的率領下,在我們村南高粱地裡的屠殺場上,用堅硬的腳爪踩出一條又一條灰白的小道。我家原先養著五條狗,兩條歷盡滄桑的黃狗在我父親三歲那一年同時去世。黑狗、綠狗、紅狗成為狗群三領袖在屠殺場上顯露才華時,都年近十五周歲,這對人來說還是少年,但對狗來說,已是不惑之年了。

  大屠殺過後的日子裡,汩漫的黑血毫不留情地塗蓋了爺爺和父親在墨水河橋頭伏擊戰鬥中刻在心頭的痛苦記憶,好似黑雲掩沒了血紅的太陽。但父親對我奶奶的思念,總像陽光一樣,掙扎著從雲縫裡射出來。被黑雲遮掩的太陽一定是極端痛苦的,那些穿破重雲射出來的陽光使我戰慄不安;父親在與吃屍瘋狗的堅韌鬥爭過程中間歇發作的對奶奶的深切思念,更使我惶惶如喪家之犬。

  一九三九年中秋節晚上的大屠殺,使我們村幾乎人種滅絕,也使我們村幾百條狗變成了真正的喪家之犬。爺爺對著那些趨著血腥味前來吃屍的狗,連連射擊,「自來得」手槍在他手裡聲嘶力竭地叫著,槍體散著灼熱的氣息。槍筒發出暗紅色,在白得如霜、涼得如冰的中秋月下。激戰過後的高粱地,罩在皎潔的淒涼的月色裡,顯得分外清靜。村子裡的火焰燒得正旺,火舌亂紛紛地舔著低矮的天空,發出旗幟在急風幡動的聲響。日本軍和皇協軍攻破村莊後,點燃了村子裡所有的房屋,然後從村子的北圍子出口撤走了。這是三小時之前的事了,那時候爺爺在七天前受過傷的右臂金瘡迸裂,胳膊像死去了一樣不會動彈。父親幫著他捆紮傷口。爺爺被打得滾熱的手槍扔在高粱根下潮濕的黑土上,滋滋地叫著。捆紮好傷臂,爺爺坐在地上,聽著日本人的戰馬嘶啞地鳴叫,馬蹄如旋風般響著,從村子裡漸漸向村北聚攏,最終消逝在村北和平的高粱地裡,連同馱炮騾子們的雜種腔調,連同皇協軍們的疲憊不堪的腳步聲。

  父親站在坐著的爺爺身旁,一直用力捕捉著日本大洋馬的蹄聲。下午,父親被那匹沖他壓過來的火紅色的大洋馬嚇破了膽,他眼見著洋馬面盆大的蹄子對準自己的腦袋扇過來,弧形的鐵蹄像一道觸目的閃電,在他的意識深處亮開。父親不由自主地叫了一聲爹,然後雙手捂著腦袋,蹲在高粱棵子裡。馬肚子上濃烈的尿臊和汗酸味被馬身帶起的旋風漫捲著,沉重地胡塗在父親的頭上和身上,久久拂不去。洋馬肥胖的身體把高粱棵子闖得東倒西歪,蒼老的、然而更加鮮紅的高粱米粒像冰雹般打在父親的頭上,地上布著一層可憐的紅高粱籽粒。父親想起高粱籽粒打在仰面朝天躺在高粱地裡的奶奶臉上的情景。七天前高粱成熟但未蒼老,高粱米粒是靠著鴿子們的短嘴頻頻啄擊才脫殼落下的,也不是如密集的冰雹,而是如溫柔的稀疏的雨點。奶奶微開的血色褪盡的蒼白雙唇間亮著貝殼般牙齒,牙齒上托著五七粒鑽石般閃爍的紅高粱的生動圖畫迅速地出現在父親眼前,又迅速地消逝。沖過去的那匹大洋馬又困難地彎回來,高粱在馬腚後痛苦掙扎著,有的斷裂,有的彎曲,有的重新站起來,在秋風中像發瘧疾湧來寒潮般顫抖。父親看到大洋馬因急促呼吸而圓睜的鼻孔和翻裂的肉紅色的厚唇,血紅色的泡沫從咬得發烏的嚼鐵中和雪白的牙齒中噴出來,沾在貪婪的下唇上。洋馬的眼睛被高粱棵上抖散的白色粉塵刺激得眼淚汪汪。馬通體發亮,高高在上的一個年輕英俊的日本士兵戴著一頂四方小帽的腦袋略略高出高粱穗子。在劇烈的運動中,高粱穗子毫不留情地抽著他、搡著他、刺癢著他、甚至是討厭地胳肢著他。他不得不眯縫著眼。看來他恨透了、膩歪透了這些高粱,高粱把他的美麗的臉抽打得傷痕累累。父親看到他憤怒地用馬刀把高粱穗子劈下來,有的高粱無聲無息地頭顱落地,連站立的棵子都紋絲不動;有的高粱嘩嘩亂響,被砍折了的穗子喑啞地哀鳴著歪向一邊,懸掛在莖葉抖顫的秸杆上;有的高粱則以極度的柔韌順著刀前傾,又隨著刀後仰,像粘在刀口上的一捆麻線。父親看到那個日本軍人縱著馬、舉著刀又一次沖了過來。他把早就不中用了的罪惡累累的勃郎寧手槍對準長方形的馬臉拋去,手槍筆直地飛到疾馳來的馬額上,發出沉悶的撞擊聲。紅馬脖子一揚,雙膝卻突然跪地,嘴唇先吻了一下黑土,脖子隨著一歪,腦袋平放在黑土上。騎在馬上的日本軍人猛地摜下馬,舉著馬刀的胳膊肯定是撲斷了,因為我父親看到他的刀掉了,他的胳膊觸地時發出一聲脆響,一根尖銳的、不整齊的骨頭從衣袖裡刺出來,那只耷拉著的手成了一個獨立的生命在無規律地痙攣著。骨頭刺出衣袖的一瞬間沒有血,骨刺白瘮瘮的,散著陰森森的墳墓氣息,但很快就有一股股的豔紅的血從傷口處流出來,血流得不均勻,時粗時細,時疾時緩,基本上像一串串連續出現又連續消失的鮮豔的紅櫻桃。他的一條腿壓在馬肚子下,另一條腿卻跨到馬頭前,兩條腿拉成一個巨大的鈍角。父親十分驚訝,他想不到高大英武的洋馬和洋兵竟會如此不堪一擊。爺爺從高粱棵子裡哈著腰鑽過來,輕輕喚一聲:

  「豆官。」

  父親局促不安地站起來,看著我爺爺。

  日本的馬隊從高粱地深處又旋風一般刮出來,馬蹄踩著鬆軟黑土的重濁聲響與折斷高粱的清脆聲響對比鮮明地混雜一起。騎兵們漫無目標地橫沖直闖,他們被我爺爺和父親準確的冷槍折磨得十分惱火,所以不得不暫停對頑強抵抗著的村莊的攻擊,在高粱地里拉網般沖襲。

  爺爺摟住父親,緊貼著黑土趴著,洋馬的健壯的胸肌和粗大的蹄腿從他們的面前呼呼隆隆滾過去,被踩翻的黑土痛苦呻吟著,高粱棵子無可奈何地搖擺著,金紅色的高粱籽粒星散遍地,深刻在地上的鐵蹄印裡,積滿了高粱籽粒。

  馬隊遠去,高粱們的搖擺也漸漸停息。爺爺站起來。父親從地上爬起來,看到自己的膝蓋在黑土上跪出的窩窩,才意識到爺爺壓得他多麼狠。

  那個日本馬兵沒有死。他從尖銳的疼痛中蘇醒過來,用沒斷的那只胳膊按著地,費力地把那條可能拉脫了臼的腿從馬頭前騙回去。他運動著那條好象不屬￿他的腿,發出一陣陣低沉的哮喘。父親看到一片汗珠從日本馬兵的額上冒出來。汗水沖刷著日本人臉上的黑土和槍煙。露出一道道慘白的臉皮。那匹洋馬也沒有死,它的脖子像蟒蛇一樣扭動著,那只翠綠的眼睛悲哀地看著它陌生的高密東北鄉的天空和太陽。日本馬兵休息一會,又用力往外抽那條壓在馬腹下的腿。

  爺爺走上前去,幫他把那條腿抽出來,然後抓住他的後頸窩把他提起來。日本馬兵雙腿無力,整個身體的重量都掛在爺爺的手上。爺爺一鬆手,他就像泡酥了的泥神一樣癱在了地上。爺爺撿起那柄鋥亮的馬刀,對準一行高粱,下斜著一劈,又上斜著一掄,二十幾棵高粱輕俏地斷了,水分不多的高粱秸子直立著戳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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