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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兩個夥計跑到院子裡,提了四桶井拔涼水來。站在凳上攪水的夥計把甑上開關一擰,已經溫熱的水咕嘟嘟流走,倒上了新打來的涼水,繼續努力攪動。

  高大的燒酒鍋威武地蹲著,夥計們各司其職,有條不紊,奶奶看著這勞動的莊嚴神聖,心裡不免激動。這時候,她突然感到我父親在她腹中動了一下。她瞥了一眼躺在劈柴堆上,正用陰鷙的眼睛盯著自己的餘占鼇,灼熱的燒酒作坊裡,只有他那兩隻眼睛是冷的,奶奶心裡的激動冷卻了。她平靜地看著那兩個手扶酒簍等待接酒的夥計。

  酒香愈加濃烈,有細小的蒸汽從木甑的接縫處逃逸出來。奶奶看到那白錫的酒流子上汪著一片亮,那亮凝集著,緩緩地動著,終於凝成幾顆明亮的水珠,像眼淚一樣,流到酒簍裡。

  羅漢大爺說:「換水,加急火!」

  兩個提水的夥計川流不息,提來涼水,錫甑上的換水龍頭大開,涼水從上注,溫水從下邊流走,錫甑始終保持著涼冰冰的溫度,蒸汽在錫甑夾層裡遇冷凝結,彙集成流,從酒流口噴出來。

  初出流子的高粱酒灼熱、透明、飛溢蒸汽。羅漢大爺找一把乾淨的鐵瓢,接了半瓢酒。遞給我奶奶,說:「掌櫃的,嘗嘗酒吧。」

  奶奶聞著撲鼻的酒香,舌尖在嘴裡發癢。這時我父親又在她腹中動了一下。我父親想喝酒。奶奶接過酒瓢,先嗅了嗅,又伸出舌尖舔了舔,又用雙唇嘬了一點,仔細地品咂滋味。酒非常香,同時非常辣。奶奶喝了一口酒,在嘴裡含著,覺得雙頰柔軟,如有絲棉擦拭,一松喉,那口酒便滑溜溜地到了喉嚨深處。奶奶全身毛孔一奓一閉,心裡出奇地快活。她連喝了三大口,腹中似有一隻貪饞的小手抓撓。奶奶仰起脖子,把半瓢酒全喝了。奶奶喝酒後,面色紅潤,眼睛明亮,更顯得光彩奪目,靈氣逼人。夥計們驚愕地看著她,忘了手裡的活。

  「掌櫃的,您是海量!」一個夥計恭維道。

  我奶奶謙虛地說:「我從來沒喝過酒。」

  「沒喝過酒還這樣,練練准能喝一簍。」那夥計加倍恭維。

  嘩啦嘩啦接滿一簍酒。嘩啦嘩啦又是一簍。裝滿酒的簍子就擺在劈柴堆旁。餘占鼇從劈柴堆上爬起來。解開褲子,對著一個酒簍撒尿。夥計們麻木地看著那道清亮的尿液滋到滿盈的的酒簍裡,濺出一朵朵酒花。撒完了尿,餘占鼇對著我奶奶咧嘴一笑,搖搖晃晃走上前來。奶奶滿面紅潮,立著不動。餘占鼇伸胳膊抱住了我奶奶,在她臉上親了一口。奶奶的臉霎時雪白,站立不穩,跌坐在凳子上。

  餘占鼇氣洶洶地說:「你肚裡的孩子,是不是我的?」

  奶奶流著眼淚說:「你說是你的,就是你的……」

  餘占鼇雙眼放光,全身肌肉緊繃,像打滾後爬起來的騾馬。他脫得只穿一條褲頭,對我奶奶說,「你看著我出甑!」

  燒酒作坊裡最苦的活兒是出甑。酒流幹了,錫甑搬掉,揭掉蜂眼木蓋,露出滿木甑高粱酒糟。高粱酒糟醬黃色,熱氣灼人。餘占鼇站在一條方凳上,手持短把木杴,把酒糟鏟出來,拍到筐子裡。他動作很小,幾乎只靠小臂運動。熱氣噴得他半身赤紅,脊背上的汗水流成小河。他的汗水裡有一股強烈的酒味。

  我爺爺余占鼇乾淨利索的活兒,使全體夥計和羅漢大爺從心裡佩服。潛藏數月的爺爺嶄露鋒芒。爺爺出完甑,喝著酒,對羅漢大爺說:「二掌櫃的,我還有一高招。你看,酒從流子裡噴出時,熱氣蒸發,要是能在流子上安裝一個小甑,必定能收得上等好酒。」

  羅漢大爺搖著頭說:「恐怕不行吧?」

  我爺爺說:「不行割我的頭!」

  羅漢大爺看著我奶奶,奶奶抽泣幾聲,說:「我不管,我不管,他願意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

  奶奶哭著回了西院。

  從此,爺爺和奶奶鴛鴦鳳凰,相親相愛。羅漢大爺和眾夥計被我爺爺奶奶亦神亦鬼的舉動給折磨得智力減退,心中雖有千般滋味卻說不出個甜酸苦辣,肚裡縱有萬種狐疑也弄不出個子丑寅卯。一個個畢恭畢敬地成了我爺爺手下的順民。爺爺的技術革新大功告成,從此高密東北鄉有了高檔的小甑酒。爺爺撒過尿的那簍酒,夥計們不敢私自處理,搬到院子裡一個牆角上放著。有一天傍晚,天陰沉沉的,東南風刮得挺急,夥計們在聞慣的高粱酒味中,突然嗅到了一種更加醇樸濃郁的香氣。羅漢大爺嗅覺靈敏,循味而去,竟發現散出傾城傾國之香的竟是那簍加尿高粱酒。羅漢大爺沒說什麼,悄悄地把酒簍搬到店裡去,關上前後門,堵嚴前後窗,點燃豆油燈,挑大燈草,開始研究工作。羅漢大爺找一個酒提,從那酒簍裡打上一提酒來,又慢慢地往簍裡倒,酒散成一條嫩綠色的簾兒,直掛進酒簍。酒漿落到簍裡的酒面上時,打出十幾朵花兒,像一朵菊花形狀。那股芳醇味兒在打花的過程中更加積極地揮發。羅漢大爺舀起一點酒,用舌尖嘗了嘗。他果斷地喝了一大口。他找了點涼水漱了漱口,又從酒缸裡舀了普通高粱酒喝了一大口。他扔下酒提,敲開西院大門,直沖到窗前,大喊一聲:「掌櫃的,大喜!」

  曾外祖父被我奶奶一頓熱包子打出大門之後,牽著毛驢回了家。一路上他罵不絕口,回到家後,又在我曾外祖母面前顛顛倒倒地把我奶奶如何認曹縣長做乾爹,如何轉眼不認親爹的事說了一遍。曾外祖母也忿忿大罵。老兩口對著生氣,像一對拼命死爭奪樹上蟬的老蛤蟆。後來曾外祖母說:「老頭子,你甭氣啦,《大風刮不了多日,親人惱不了多時》,緩兩天你再去找她,她承受了萬貫家財,從指頭縫裡漏漏就夠咱老倆口子吃的。」外曾祖父說:「也罷,待個半月二十日,我再去找這個小雜種。」

  住了半個月,外曾祖父騎著毛驢,來到了我家,奶奶緊閉大門,任他在大門外吵鬧。他吵得累了,騎著毛驢走了。

  外曾祖父第二次來時,我爺爺已在燒酒鍋上工作了,奶奶那五條狗也團結一致,形成了一股強大力量,外曾祖父一敲響大門,那群狗就在院子裡狂吠。大老劉婆子開了門,群狗沖去,包圍著外曾祖父,只叫不咬。外曾祖父背靠小毛驢,對著狗連連作出友好動作。小毛驢在他背後瑟瑟地抖。

  大老劉婆子問:「你找誰?」

  外曾祖父氣洶洶地說:「你是誰?我來看俺閨女!」

  「誰是你閨女?」

  「你家掌櫃的是俺閨女!」

  「你等著,我進去說說。」

  「你就說她親爹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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