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莫言 > 短篇小說集 >  上一頁    下一頁
遙遠的親人(3)


  拜天地時,八叔花拳繡腿,好像故意出洋相,逗得人們捂著肚皮笑。拜過天地又拜高堂,大爺爺端坐受禮,滿臉威風,一副大人物氣派。大奶奶側著臉,把嘴咕嘟老長,好不高興的模樣。母親說八嬸身上發散著一股甜絲絲的香氣,好像新蒸出來的白麵饅頭。因為這味道,使母親對八嬸充滿了好感。母親感到八嬸的手涼森森的,暗暗思忖是什麼原因使新人的手這般涼。繁瑣的禮節終於進行完畢,母親和四嬸把八嬸領到洞房上了炕,蓋頭紅布也在這時揭了。母親說揭開蓋頭紅布時她吃了一驚。八嬸粉紅臉皮,細長眉毛,一雙漆黑單眼皮兒大眼睛,嘴巴很大,兩個嘴角上翹,彎勾月兒樣,唇色鮮紅,肥肥的。母親說八嬸五官單獨看都不是標準的美人零件,但搭配在她那張臉上,卻生出別樣的雅致別樣的光彩。八嬸是真正的細高挑兒身材,到老也不見臃腫。她說起話來輕言曼語,脾氣溫順,一點也不張狂。八嬸在炕上坐定後,大奶奶拉著一張長臉,端上來一張紅漆木盤,緊接著上來茶水和點心,點心存放時間太久,有一股黴味兒。母親說大奶奶一進來,八嬸的手指就不知該彎著還是直著,好不自然的樣子,大奶奶卻惡狠狠地盯著兒媳的臉,好像有深仇大恨。八叔鬼鬼祟祟探進頭來,被母親轟了出去。下邊鍋灶裡不停地燒著火,炕熱得烙人。八嬸坐的炕頭尤其熱,母親看到她不停地挪動屁股,便說:「妹妹,墊上條被子吧。」

  八嬸點頭,表示同意母親的建議。她剛要欠起身來,就聽到炕席下一聲巨響。八嬸從炕頭蹦起來,粉臉灰白,掛著清汗珠兒。洞房裡硝煙彌漫,母親和四嬸也驚得張嘴結舌。新炕席崩破了一個洞。八嬸的屁股也受了點傷。外屋的女眷們聞聲趕來,經研究,爆炸物系一外裹牛皮紙、內裝黃色炸藥和碎玻璃的紙炸炮,一摔、一擠、一壓都會響,過年時孩子們摔著玩。按習慣,新媳婦的新炕由大伯子來鋪,八嬸的炕是父親鋪的。大奶奶一看嶄新的炕席被炸破,怒火沖上頭。在炕下跳著高兒罵我父親壞了良心。大伯子不能進入弟媳的房子,父親站在窗戶外大聲分辯著。父親說也許是小孩子把炸炮扔到草垛上,他拉草鋪炕時帶了進來。大奶奶不依不饒,一口咬定是父親存心使奸行壞。最後還是大爺爺來為父親解了圍,大爺爺說有點響聲比沒有響聲吉利。母親說她心如亂麻,仿佛看到了這家人七零八落的下場。

  幾十年後,八嬸苦笑著對父親說:「大哥喲,你也是個好樣的,往兄弟媳婦炕頭上埋炸彈!」

  父親也苦笑著說:「本來是想跟老八開個玩笑的,沒想到鬧出了大亂子!」

  母親說八嬸結婚第二天早晨,大奶奶就從雞窩口搬來一塊捶布石,放在八嬸炕前,又拎來一把鐵錘,端來一盆沾著點紅肉星星的豬骨頭,冷冷地說:「閑著也是閑著,找點活兒給你幹。把這些豬骨頭砸成泥,搓蘿蔔丸子吃。」母親說大奶奶太刻薄了,新媳婦三日不出洞房不下灶是老輩子傳下來的規矩,在她手裡竟改了。人家穿著一身綾羅綢緞,你讓幹點別的也好,可競讓砸肉骨頭!母親和眾妯娌去看八嬸,一撩門簾,就看到八嬸在屋子裡邊砸骨頭邊流眼淚,濺起的骨頭渣子把她的新衣服都弄髒了。

  四

  大奶奶病情日漸沉重,看情形是挨不過春節了。八嬸早就趕來,在床前日夜守候著。

  臘月二十三日,盼兒開著一輛拖拉機來了,說是來接八嬸回去「辭灶」。因為大奶奶家那條胡同很狹窄,無法掉轉,他便把拖拉機停在我家門口。停車後先到我家,見到我和大哥,他很親熱地笑起來。我以「哥」稱呼他,但心裡略感彆扭。他穿著一件皮大衣,戴著一頂狗皮帽子,手上滿是凍瘡卻沒戴手套。

  他從大衣口袋裡摸出一瓶白酒,說是送給父親過年喝。父親推辭著,但還是接了。坐在炕沿上,他抽著煙,雪白的煙捲兒與他烏黑的手形成鮮明的對照。每年春節,他都跟著八嬸回來上墳祭祖,一般是年除夕下午來,初二晚上發完「馬子」趕回去,年年如此,從不耽擱。可以想像愈老愈古怪的大奶奶如何對待他們,但他們依然來。

  我曾經對父親說,要是我決不來!圖什麼?父親歎息道:還不是為了找個歸宿,讓外邊人看著,知道他們是咱老管家的人,要不兩個孩子不就成了野種?我說野種又有什麼不好!父親說:事情不是那麼簡單,你八嬸是個有心計的人。

  盼兒悶悶地抽著煙。大家都感到壓抑。父親長歎一聲,說:「盼兒,我對你說了吧,你爹有信了。」

  悶了半天,盼兒說:「我早就聽到風聲了,小姑姑也是看差了秤,包著蓋著幹什麼!沒有爹我也活了四十多歲。難道下半輩子沒有爹我就活不下去了?俺奶奶怎樣對待俺娘們,你們也都看到了,都是俺娘癡心,不是為著她,我來這兒幹什麼?為了那兩碗不成不淡的爛餃子?大伯,您得為俺娘爭公道!」

  說完,盼兒起身去東胡同看大奶奶,我和大哥把他送到門口,大哥責怪他不戴手套,他笑著說:「越捂越凍。」

  五

  臘月二十八日下午,大奶奶喘完了最後一口氣。父親和幾位叔叔以及我們兄弟都去看大奶奶的遺容。她筆直地躺在炕上,身穿明晃晃的壽衣,臉上蒙著一張黃裱紙,屋子裡的味道非常難聞。小姑姑和大姑姑——大奶奶的大女兒——拍打著膝蓋嚎哭。大姑夫也來了,倚著門框站著,眼皮飛快地眨巴,一臉的狡猾表情。八嬸滿臉淚痕,坐在灶前燒水。盼兒和熬兒站在院子裡,聽著屋裡的動靜。

  父親與叔叔們商量著大奶奶的後事,選擇墓地啦,準備壽材啦,籌辦酒席啦,等等事項,都安排了專人負責。最後,在讓誰為大奶奶「摔瓦」的事上發生了爭執。八叔不在,此事應由盼兒做,幾年前大爺爺的瓦也是盼兒摔的,但大姑姑不同意。


學達書庫(xuges.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