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遙遠的親人(4)


  父親有些惱火,問大姑姑:「盼兒不摔誰摔?他是長孫!」

  大姑姑撇著嘴說:「他是誰家的長孫?我們家沒有他這個長孫!」

  父親生了氣,眉毛嚇人地抖動著,厲聲說:「大伯去世時,也是盼兒摔的瓦!那時你們怎麼沒意見?」

  大姑夫不陰不陽地說:「此一時彼一時也。」

  父親怒吼:「你姓什麼?你姓黃!我們老管家的事你插什麼嘴?」

  大姑父滿臉赤紅,背過臉去抽煙。

  盼兒說:「大伯,您別為我爭,這片瓦,誰摔也行!」

  八嬸一改往常姿態,大聲呵斥盼兒:「小孩子家,插什麼嘴!一切聽你大伯安排。」

  兩位姑姑也不再言語,只是把嗓門提高了些,一邊嚎一邊叫:「爹呀,娘呀,怎麼不等俺哥回來就走了……」

  八嬸突然大放了悲聲。我第一次看到八嬸失態大哭。

  六

  臘月二十九日,闔族戴孝,為大奶奶送葬。

  天下著小雪,刮著尖溜溜的小北風,非常冷。抬出棺材後,披麻戴孝的人們在棺材後排成拖拖拉拉的一隊。大路兩邊站著看出殯的人群。街當中點著一個火堆。燃燒著大奶奶枕頭裡的穀糖,暗紅色的軟弱火苗上,盤旋著幾縷烏黑的煙。我們嗅到了一股刺鼻的氣味。隊伍的最前頭,行走著王家大叔,他充任「司事爺」,擎著一支招魂幡引路,幡竿上的白色紙條在寒風中索噦噦地響著。我和大哥攙著盼兒,走在棺材前。盼兒身披重孝,右手持一根柳木哀杖,左手拎著一個新瓦盆,他沒有哭。在王大爺的引導下,我們架著盼兒走到火堆前。火堆前擺著一塊青磚。在女眷們唱歌一般的哭聲裡,盼兒舉起瓦盆,對準青磚摔下去——瓦盆摔不破不吉利——因此才放了青磚——很少發生摔不破的情況——盼兒似乎很用了力氣,但那青灰色的瓦盆卻從青磚上蹦起來,在空中翻了幾個筋斗,競完整無損地落在地上。我看到盼兒臉上出現了癡癡迷迷的神情。王大爺敏捷地轉回頭來,對著我們擠鼻子弄眼扮怪相。我茫然失措,旁顧大哥,大哥麻木不仁。忽聽到王大爺壓低嗓音說:「踩!踩!踩破它!」我抬腳去踩瓦盆時,大哥腳跺在了我的腳上。瓦盆破了。毫不費力它就碎成了若干片,但盼兒在青磚上卻沒摔碎它。

  墓地離村莊不遠,一會兒就到了。大爺爺的墓已被啟開,貼著那具尚未腐爛的棺材又鑿出了一個大窟窿,大奶奶將與大爺爺地下相會。哭喪的人都散在墓穴四周,大睜著眼,看著十幾個男人小心翼翼地把大奶奶的棺材往墓穴裡放。天氣寒冷,人手半僵,吊棺材的繩子上結著滑溜溜的冰,所以儘管小心翼翼,大奶奶的棺材還是很沉重地跌進了墓穴。棺材帶下去的凍土把安放在墓穴裡的豆油燈砸翻了。

  大姑姑嚎哭起來:「娘哇,娘哇,跌壞你的骨頭啦……」一邊哭著,一邊裝腔作勢地要往墓穴裡跳。幾位女親眷拽著胳膊把她拉到一邊去。王大爺一揮手,凍得鼻子通紅的男人們便匆忙鏟起凍土,扔下墓穴去。大奶奶的棺材在凍土的打擊下發出空空洞洞的響聲。

  回來的路上,人們都縮著脖子,側著臉,不敢面對那小刀子般的東北風。八嬸與她的兩個兒子和抱著孩子的兒媳婦走在一起。當所有的人都為躲避寒冷匆匆走動時,八嬸一家人簇成一團,緩緩地行走,寒風挾著雪粒兒,啪啪地抽打著他們的面頰。

  七

  傍晚時,雪愈下愈大,我們勸八嬸留一夜,她執意要走。於是,我們看到她一家人互相拉扯著翻過河堤,被紛飛的雪團模糊了身影。夜裡十點鐘,我們一家人圍著火爐,聽父親和母親雜亂無章地講述著家族中的往事。母親說八叔失蹤後,大爺爺被民兵從青島抓回來,關壓在鄉政府裡。八嬸提著竹籃子一天三次送飯。大爺爺關了三個月,八嬸送了三個月。於是大家都認為八嬸是好樣的,她理應受到家族的尊重而不是歧視。正說著話,就聽著大門被拍得暴響,大家都有些吃驚。

  我出去開了大門,一個人踉踉蹌蹌撲進來。隨後,兩根黃黃的手電筒光芒照出了一片世界,雪花在光裡飛舞著,猶如翩翩飛蛾。持手電的是盼兒和熬兒,八嬸已經走進屋裡來了。

  八嬸指著盼兒罵:「這鱉蛋,他爹有信了也不早跟我說!」

  她的真情實意令人感動。沒撣淨的雪花兒在她頭髮上融成亮晶晶的水珠兒,燈光裡八嬸的上翹嘴角已經變成了下垂的月牙兒了。

  她說:「大哥,你陪我去找他小姑姑,讓我看看他爹的信和照片。」

  父親想了想,對我和大哥說:「你們陪著八嬸去吧,勸勸你小姑姑。」

  好不容易才讓小姑姑開了門。屋裡燈光明亮,照著大姑姑那張酷肖大奶奶的臉和大姑夫那張猥瑣的臉。他們用敵意的目光看著我們。桌子上,有兩大捆黃色的線裝書,我知道這是大爺爺的醫書,而且我還知道這兩捆書將被貪嗇成性的大姑夫提走。

  八嬸開門見山地說:「他小姑,把你哥的照片拿給我看看。」

  小姑姑不滿地瞟了我們一眼,冷冷地說:「沒有!」

  八嬸的身體晃了一下,兩個嘴角抖顫起來。

  盼兒說:「娘,回去吧!什麼寶貝物似的,我沒有爹!」

  八嬸扇了盼兒一巴掌,罵道:「畜生!」

  盼兒捂著臉嚷起來:「你有點志氣好不好?俺爹不是好東西,他在外邊穿西裝紮領帶娶老婆生孩子,早把你忘了!你癡心!」

  八嬸尖利聲叫著:「我就是癡心!男人娶小老婆古來就有,她為小,我為大!」

  我和大哥把盼兒拉開了。

  八嬸說:「他小姑,咱姑嫂倆也混了四十多年了,你說我什麼地方失過禮?爹生日孩兒滿月,婚喪嫁娶,打牆蓋屋,我沒落漏過一次,我生是老管家的人死是老管家的鬼,走到天邊你哥也是我的男人!」

  大姑姑冷冷一笑,說:「好一節婦烈女,該給你樹塊牌坊了!」她指著熬兒問:你說,「他是哪來的?」

  八嬸臉色煞白,淚水在眼裡打轉兒。

  八嬸嗚咽著說:「我是有錯處……但你們想想:他爹走時我才十九歲!後來又背上了地主分子帽子……要吃,要活……我是沒法子……」

  大哥說:「小姑,小姑,八叔不容易,八嬸也不容易,大家都活得不容易,到了今日,都該寬容。八嬸沒改嫁,從法律上講她依然是八叔的妻子,所以,八嬸的要求不過分。」

  小姑姑猶豫了一下,說:「給你看可以,但不准你和盼兒寫信要美元!」

  八嬸激動地說:「妹妹,你放心,有朝一日你哥回來,送給我萬兩黃金我也不要!我只要他這個人。」

  「那好,」小姑姑說,「你紅嘴白牙發了誓,大家都聽清楚了。」

  小姑姑把信拿出來,遞給八嬸。

  八嬸接過信,那張蒼老的大嘴難看地歪斜著。照片捧在八嬸手裡時,那張信箋像一片大雪花落了地。窗戶上的紙被雪片打得嚓嚓響著,夜愈深了。好久,八嬸挺直了腰,把照片還給小姑姑,用襖袖子擦擦眼,轉身對盼兒說:「走吧,回家去,熬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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