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遙遠的親人(2)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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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姑起身,從櫃子裡摸出信給我們看。信很簡短,沒有特別的話,信紙裡夾著一張彩照,照片上有一個穿西裝紮領帶臉龐長大的老男人和一個中年肥胖女人——肯定是第二八嬸了——與一男一女兩個孩子。這個男人與我想像中的八叔相差太遠了。 小姑姑眼淚汪汪地說:「你八叔這一輩子不容易……你大爺爺生前算過卦,說你們八叔還在,果然還在呀……你大爺爺一輩子沒幹過壞事,報應啊……」 小姑姑又給我們說她接到信時渾身都涼了,哭一陣笑一陣。又說把八叔的消息給大奶奶一說,大奶奶把正涮著的碗往鍋裡一摜—— 「放屁,放屁!」大奶奶揮舞著炊帚,髒乎乎的刷鍋水淋了小姑姑滿臉。她罵了兩句,嗓音突然低落,渾濁的老淚湧流著,呢呢喃喃地說,「我沒有兒子……一輩子沒生過兒子……」 「娘,真是俺哥的信呀!」小姑姑說著,哭著,「您看照片上,俺哥,俺嫂子,這是您孫子,這是您孫女兒……」 大奶奶抬起袖子揉揉眼,把那照片遠遠地送到光明裡,看著看著,擎著照片的胳膊像被利刃斬斷的樹枝一樣折下來,整個人也如同一堵牆向後倒去…… 其實是八叔的信要了大奶奶的命。 小姑姑歎息著說:「四十多年,一家人受了多少磨難,最苦命的是我……」 哭夠了也說夠了,小姑姑用毛巾擦著通紅的眼皮,叮囑我們:「你們八叔有信的事,咱們自家人知道就行了,千萬別張揚出去。」 我說:「其實沒事,海峽兩岸已經開禁,許多老兵都回來探親了,八叔遲早也要回來。」 大哥踢了我的腳一下,站起來告辭。 走到梧桐樹下時,八嬸清清爽爽的形象又立刻浮現在我的面前。 三 八叔的婚禮定在臘月十六日舉行。那天果然是個好日子,紅太陽冒出來時,樹上的白霜閃爍出美麗光彩。親戚們頭天就來了,大爺爺家住不下,就擠到我們家。那時候沒有我,大哥剛三歲,穿著新衣新帽,在院子裡追麻雀。大哥追趕一會兒麻雀,聞到了從大爺爺家飄出來的熟麵條味兒和白菜炒豬肉的味兒,看到了乳白色的水蒸氣從大爺爺家門上撲出來,彌漫在早晨清新寒冷的空氣裡。渾身上下放光彩的八叔跑來了,他招呼親戚們去吃麵條——新婚早晨闔家吃麵條,並挾走了我大哥。 大哥說八叔結婚那天早晨,前來吃麵條的人足有一個連。大奶奶黑著臉站在鍋灶旁邊,一副極不高興的樣子。 母親說大奶奶太摳門兒。兒子結婚的大喜事兒,競擀了些摻紅薯的雜面條兒,煮出來粘粘糊糊,像糨糊一樣。如果是窮也罷了,明明有十幾石麥子在廂屋裡囤著,硬是不捨得給人吃。 大哥是我們這一輩裡第一個男孩,全家珍貴著,慣出了他很多小性子。大奶奶端給他一碗雜面條,他耍脾氣不吃,哭著要白麵條吃。大爺爺正在藥鋪裡跟人喝酒,聽到大哥的哭聲,便帶著三分醉意過來,問了幾句,明白了端詳,雙眼立刻發了綠。他狠狠地瞪了大奶奶一眼,罵一聲:「狗食!」然後,撩撩袍子彎下腰,端起一盆雜面條,大步走到豬圈外,隔著土牆,把麵條倒進豬圈裡。大家都被大爺爺給嚇愣了。大爺爺只手提盆進屋,將盆往鍋臺上一摜,對著大奶奶吼叫:「給我重擀!用白麵,用最好的白麵!」大奶奶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地哭起來。大爺爺抄起一根擀麵杖沖上去,立刻被人們拉住勸說:「大掌櫃的,別發火,別發火。」大爺爺用擀麵杖指著大奶奶吼叫:「你給我滾起來,要不我休了你!」大奶奶怔了怔,低聲嘟噥著什麼,從地上爬起來,拍拍腚上的土,斜眼看看大爺爺,依然嘟噥著,走到面缸前,揭了缸蓋,一瓢一瓢,往外舀白麵,大奶奶的淚珠兒一串串落下。母親說她是哭她的白麵,不是哭別的。 總算打發了眾人的肚子,大奶奶又跑到豬圈裡去哭。哭什麼?哭那盆雜面條兒。大家又好氣又好笑,一旁嘀咕著:天底下怕是找不到這號的娘! 正圍著豬圈鬧哄著,就聽到大街上鑼聲鏜鏜響,喇叭嗩呐聲也悠悠地傳過來。有人喊:「來了!」於是大家便不再管大奶奶,一窩蜂擁上街頭看熱鬧。遠遠地望到兩乘轎子——一藍一紅——從街那頭顫悠悠地飄過來。轎前有一班吹鼓手吹奏著喜慶樂曲,十幾個半大孩子高擎著旗牌傘扇,竟有些威風生出來。走近家門時,隊伍移動緩慢,轎夫們都雙手抱著肩膀頭,腳下踩著四方步,顯示瀟灑姿態。轎杆顫悠悠,轎子如在水上漂流。八叔自己把轎簾掀起來,看外邊的人也讓外邊的人看他。母親說八叔穿長袍,戴禮帽,披著紅,簪著花,坐在轎子裡甜蜜蜜地嬉笑。在街上顯擺夠了,轎子落在大奶奶家門口。我奶奶和三奶奶死拖硬拽把大奶奶從豬圈裡揪出來。大奶奶滾了一身豬屎,渾身散出髒氣。我奶奶和三奶奶剝皮般為她脫掉髒衣服,又急匆匆地為她換上幾件乾淨衣裳。 我奶奶和三奶奶把大奶奶架出來準備受新郎新娘禮拜,母親和四嬸把八嬸從轎子裡攙出來。有調皮男人擠過來挑起裙邊看新娘的腳,並喊:「好大腳!」母親說:「腳大踩四方!」人群中發出哄笑。大哥說他看到八嬸腰間懸掛著一面銅鏡,閃閃發光,不知有何講究。後來才知道這叫作「照妖(腰)鏡」,是連同轎子一塊賃來,用過即還給人家。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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