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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亂戰爭印象(1)


  其實,那時候的戰爭並不是如我們想像出來的樣子,當然誰也不敢因為我把戰爭想像成那個樣子而把我槍斃掉——固然誰槍斃了我我就感謝誰——但戰爭確實不是如我想像出來的樣子。

  戰爭是什麼樣子只有經過戰爭的人知道,沒經過戰爭的人,沒經過戰爭的人一般都比較白,都比較陰毒、刻薄、嫉妒、功利心特強、爭名奪利如蠅逐臭,我家三老爺毫不客氣地這樣說,一個人過了五十歲還爭名奪利爭權奪勢一般來說都是不可灌藥的王八蛋,應該讓他去扛著破大槍打一場仗,讓他去抬著擔架看一場打仗就夠了,看一場打麻灣就夠了。

  麻灣是一個龐大的村莊,離我們村子三十裡遠,遊擊隊打麻灣前在我們村子裡住了半個多月,司令部安在我家的五間正房裡,我家的人多半跑到青島避難去了,留下看家的三老爺和三老媽被擠到廂房裡。

  三老爺說司令部裡工作繁忙,一天到晚吵吵嚷嚷不斷人。這支遊擊隊可是個大遊擊隊,據說有三千多人,分散住在毗鄰的三個村莊裡。遊擊隊司令部設在我家正房裡是我家正房的光榮也是我們家族的光榮。司令部裡抻出幾十根電話線,電話線上經常落麻雀,一個小個子的勤務兵打一手好彈弓,左邊口袋裡裝著一隻紅皮子彈弓,右邊口袋裡裝著一堆泥巴蛋子,每逢電線上落上麻雀,他就跑出來打麻雀。他打麻雀沒有十分的把握也有九分的準確,一般情況下是彈起雀落,偶爾打不下,也不是因為他打得不准而是因為麻雀太狡猾。三老爺說這個勤務兵十六歲或是十七歲,鼻子下一片又黃又細的茸毛,眼睛大大的,雙眼皮,是個挺俊的小夥子。司令部裡的人都喊他小寧,不知是姓寧呢還是名字叫小甯,小甯後來被姜司令槍斃了,就是在麻灣戰鬥打響前的一個早晨,天剛麻麻亮,小寧被拉到村南葦子灣裡槍斃了。槍斃小寧前的夜晚,司令部裡燈火輝煌,吵嚷聲通宵不斷,桌子被拍得嘭嘭啪啪響,凳子摔得劈哩哢啦響,就差沒開盒子炮了。從沙口子村趕來開會的韓團長日媽操娘地罵著,三老爺和三老媽縮在廂房裡,嚇得整整哆嗦了一夜。他們不敢點燈,他們在黑暗中看著司令部裡明亮的燈光和燈光中晃動著的幢幢人影,知道要有什麼大亂子發生了。果不其然,天麻麻亮的時候,街上傳來叫駡聲和哭叫聲。三老爺說他一下子就從嘈雜中聽出了小寧的聲音,小寧哭著喊:「姜司令——救救我吧——你知道我娘會想我——我沒有偷賣子彈——」

  三老爺說當街上傳來小寧的哭叫聲時,吵嚷了一夜的司令部變得鴉雀無聲,明亮的燈光撲到院裡的樹上,樹葉沙拉沙拉地響著,電話線裡響著嗡嗡的通電聲。

  小寧的哭聲出了村子,但傳到院裡時仿佛變得更清晰。後來聽到「叭勾」一聲響,「叭勾」兩聲響,「叭勾」三聲響,「叭勾」四聲響,「叭勾」五聲響,「叭勾」六聲響,「叭勾」七聲響。三老爺說那天淩晨處決了七個人,其中一個是姜司令的一母同胞親兄弟,好像是為了一起盜賣軍火的案子。

  小甯這孩子真是可惜了,他要是活著,也是六十多歲的老頭子了,沒準兒子孫子一大群了,軍法無情,有什麼辦法子。小寧紮在葦灣裡,腦蓋都炸了,腦漿子像豆腐腦子一樣塗滿了葦棵子,這孩子是真正的可惜。

  槍斃了人後,三老爺親眼看到姜司令躲在廁所裡流眼淚,槍斃了親弟弟,不傷心是假的,小子,你也別反對人家走後門什麼的,古來就是這樣,你小子要是有本事當上了聯合國的國長,三老爺也就不用在這裡剝麻了。黑夜四合,一燈如金豆,照耀四壁黑亮的老牆。三老爺拿起一把麻稈,在油燈下引燃,放在地上。麻稈啪啪地燃燒著,火焰明亮,驅趕著寒冷,照亮著黑亮的牆壁。

  那時候姜司令就住在這間房子裡,他是個瘦高挑子,白淨面皮,眼不大,嘴裡鑲著一顆燦亮的金牙,姜司令每天早晨都沾著牙粉刷牙,他好口才,蓬黃一帶口音,聽說講過礦業學院,還在報社裡當過記者。姜司令寫得一手好毛筆字,畫一手好牡丹花,你三老媽那條緞子被面上的牡丹花就是他畫的,你三老媽照著他畫出來的花樣子一針一線地繡……他畫得可真是快……哦……可真是快……你三老媽……一針一線地繡……針紮破手指頭還是繡……三老爺把一束麻稈扔進奄奄一息的火燼裡,青煙冒幾縷,火焰升起來,黑暗驅出去,光明升起來,寒冷驅出去,溫暖升起來。

  其實也怨不得你三老媽……

  三老爺克搐著臉說。

  姜司令司令部裡聽說還有一個美國顧問?

  不對不對,是個美國飛行員,大高個子,滿腦袋金黃頭髮,眉毛、眼睫毛都是白色的,眼珠子綠汪汪的,像黑狗的眼睛。他騎著一匹小白馬,小自馬在他胯下像條狗,姜司令每天早晨都陪他騎馬出去,身後跟著四個衛兵,衛兵都披著雙匣子,每人騎一匹黑馬,四匹黑馬好像一個模子鑄出來的,胖得像蠟一樣,生人不敢動,一動就「啊啊」地叫,馬有龍性!那四匹黑馬,啊咦!真是威武,像墨像炭,周身沒有一根雜毛。姜司令騎一匹花爪子大黃馬,六匹馬裡數著他那匹馬個頭大。花爪子大黃馬乍一看傻不棱登的,像個半老的黃病漢子。司令部的馬夫叫老萬,東北鄉萬戈莊人,常常跟我聊大天,人挺好。馬棚在前邊單家的院子裡,老萬喂馬可是精心。我和你三老媽一覺醒來,就聽到老萬起來給馬添草的聲音。老萬咳嗽著,鍘得半寸長的乾草在竹皮篩子裡嚓啦嚓啦響著,馬哼嗤哼嗤地噴著鼻子,啪噠啪噠地彈著蹄子,炒焦的麩皮的香氣在涼森森的夜氣中漫開,馬咀嚼草料的聲音是那麼好聽。你三老媽無緣無故地歎一口長氣,鬼知道她的心裡打的什麼主意。滿天的星光透過窗戶,村子裡響起鵝叫聲。後來又是雞叫聲。司令部大門口士兵換哨的聲音。

  姜司令司令部的人一大早就起來,刷牙、洗臉。刷洗完畢,姜司令、美國飛行員、四個衛兵就到單家院裡去了。老萬早就把馬備好了,滿院子「噅噅」馬叫聲。他們一出院子就跨上馬,姜司令和美國飛行員並馬在前,四個衛兵勒馬在後,從我們胡同裡,蹄聲響亮著,跑向村後大道。那些馬太胖了,胖得屁股像木頭一樣僵硬,胖得像生來不會走,一行動就必須小跑或飛跑一樣。一上大道,正逢著太陽初升,田野寬大無邊,遍野的麥苗上沾著一層冰霜,太陽血紅,麥苗金黃,人口馬嘴裡噴出一股股五彩的熱氣,馬身上塗滿了金紅色,所有的:馬腚都像鏡子一樣閃爍光芒。六匹馬先是小跑,沿著凍得梆硬、被風刮得千乾淨淨的平坦大道,小跑一陣,馬活動開筋骨,跑熱了蹄子,便飛跑起來,凍得梆硬的大道被刮得乾乾淨淨。馬蹄聲像打鼓一樣,六匹馬二十四隻馬蹄翻卷著,全然看不清馬蹄怎樣起落,只見一地雪亮的光芒閃爍。看過姜司令帶著馬隊清晨騎馬的人,誰敢不肅然起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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