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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亂戰爭印象(2)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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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姜司令的馬隊一上了大道,早起撿狗屎的老頭,清晨摟茅草的孩童,無不停步凝視,像看著天兵和天將。姜司令部隊裡人一色灰軍裝,腰束牛皮帶,司令部裡人當然衣飾更加鮮明,牛皮腰帶上掛著皮槍套子或是木槍套子。 馬隊飛跑著拐過河灘邊那一抹白楊樹林,又飛跑著從白楊樹林後跑回來,逼近村莊時,馬隊放慢速度。陽光漸漸明亮,人馬都倍加舒暢,馬腚上一片片銀子般的汗光,人臉上微微的汗星,汗濕的皮鞍具上發出熟皮革的鞣酸味道。馬和人都似乎跑得大了。姜司令端坐馬上,談笑風生。姜司令會說英語嗎?說得挺流,他嘰裡咕嚕的和美國飛行員說著洋文,美國飛行員擎著顆孩子般的大頭,傻不棱登地聽著。有時候他也用洋文說話,他的嘴唇不和中國人的嘴唇一個動法,怪不得說出的話來不一樣。中國人說話時的嘴是這樣動的,怎麼動?這樣動、就這樣,巴哈巴哈的;美國人說話嘴唇是那樣動、那樣,哈噠哈噠的。我可是經心觀看過的。美國飛行員像根大木樁子,直撅撅地坐在小白馬上,紅皮子夾克帶著開胸的拉鍊,腚上掛著一把巴掌大的手槍,我看過他的槍,黑藍的槍身,玉石的槍柄,真是件好寶!子彈像花生米那麼大,十顆八顆恐怕也難把人打死。我總覺得美國飛行員跟姜司令坐騎的那匹花爪子大黃馬好像一個娘生出來的親兄熱妹,一舉一動都像,姜司令為什麼不把那匹花爪子大黃馬讓給美國飛行員呢?姜司令騎上小白馬該多精神,馬是龍性,人是龍種,天衣無縫!美國飛行員騎上花爪子大黃馬有多好對付,彎刀對著瓢切菜。 姜司令通鬼子話,但司令部裡還有一個翻譯,專門跟著美國飛行員。你別覺得遊擊隊裡淨是些大字不識一筐的鄉巴佬,錯了,你把遊擊隊看低了,你爺爺那種遊擊隊是一種遊擊隊,姜司令的遊擊隊又是一種遊擊隊。參謀長呂頌華,留學東洋,一口日本話說得可是好。呂參謀長戴著一副金絲邊眼鏡,白淨臉,鷹鉤鼻子,會唱京戲。電臺台長欒山風(姜司令有兩部電臺),北京清華大學畢業,後來聽說當了青島廣播電臺台長。軍法處長刁光旦,北京朝陽大學畢業,下一手好棋。秘書處長丁芸礎,北京中國大學畢業。軍醫處長張法魯,留學美國,能開膛破肚為人治病。你三老媽生頭一個孩子就是張處長的徒弟接的,那是打麻灣後半年多的事了。張處長的徒弟姓唐,女的,聽說是黃縣一個大地主家的小姐。司令部裡有六個女兵,精神著呢,她們住在四神婆子家裡,不斷地到司令部裡來。打麻灣時小唐腿上掛了彩,在咱家養傷巧碰上你三老媽生孩子。他們都說孩子像姜司令,去他娘的,像就像吧,你三老媽願意的事,也不是你三老爺能攔擋住的。多了,記不過來了,司令部政治部裡都是一窩子大學問人,你在小說《紅高梁》裡寫的那個任副官,就在咱家住過,那時候姜司令他們叫他小任,好像也是個大學生呢,他口袋裡裝著一把琴,常常含在嘴裡吹,像啃豬蹄爪子一樣。你怎麼不把他吹琴的事寫進書裡去呢?你這個笨蛋! 你還想知道打麻灣的事,那是陰曆的二月初二,龍抬頭的日子。頭著好幾天部隊就不安穩了,又是殺豬,又是殺羊,又是包餃子。我跟你三老媽也吃得嘴唇上油汪汪的。那些日子,當兵的走起路來都蹺腿蹺腳,馬也亂叫,馬也知道要打仗了。 二月初一夜裡,隊伍就開拔了,滿街的馬蹄聲,腳步聲。你三老媽哭了呢! 天要亮的時候,東南角上傳來了槍聲,起初那槍聲像颳風一樣,後來又像下雨一樣。 誰也不知道打成什麼樣子了。麻灣駐著二百多日本鬼子,黃皮子有七八百。這一仗從早打到晚。吃過晌午飯時,傷員就送下來了。小唐就是第一批送下來的。她的褲子上淨是血,臉蠟黃蠟黃。一見你三老媽,小唐就嗚嗚地哭起來了。 傷員一批批送下來,街上盡是擔架,滿街的哭叫聲。 槍聲炮聲,響了整整一天,到傍晚時才靜下來。半夜時,響起了敲門聲,你三老媽急忙跑出開門。 姜司令他們回來了,電棒子亂照,賊亮賊亮。後來點起了燈,幾個勤務兵去打水洗臉。 燈光影裡,姜司令他們都悶著頭抽煙,沒有人說話。參謀長呂頌華纏著自布的胳膊吊在脖子上,他的臉鐵青。這一仗沒打好,麻灣沒打開,聽說姜司令損失了五百多人。 人們都說姜司令受了美國飛行員的慫恿才去打麻灣的,呂參謀長不同意強攻麻灣。 打麻灣後不久,美國飛行員被送走了,有人說送重慶了,有人說送延安了。那傢伙有個古怪的名字,叫什麼「巴死」。 打麻灣的事沒有親眼見,不敢亂說,前街上許聾子去抬擔架了,回來後,癡癡巴巴了好幾年,你去問問他吧。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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