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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子的敵人(4)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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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是的,這裡是孫小林家。她的心裡有很多懷疑,這個女子,昨天晚上還是一副嘶啞的嗓子,她像破鑼一樣,怎麼一夜工夫就變得如此清脆了呢?接著她就聽到了牆頭上的公雞發出了撕肝裂膽般的叫聲,公雞也就趾高氣揚、充滿了英雄氣概。隨即她還聽到了牆根上的狗叫和鄰居孩子沙啞的哭聲。從聽到了公雞啼叫的那一刻,她感到那股要把自己的身體飄浮起來的力量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她感到自己的身體沉重無比,仿佛隨時都會沉到地下去。剛才只有把住門框才能不漂起來,現在是不把住門框就要沉下去了。隨著擔架的步步逼近,她的身體越來越沉重,腳下儼然是一個無底的黑洞,身體已經懸空掛起,只要一鬆手,就會像石頭似的一落千丈。她雙手把住門框,大聲地哭叫著,企望著能有人來援手相救,但衛生員和兩個民夫都袖著手站在一旁,對她的喊叫和哀求置若罔聞。她感到手指一陣陣地酸麻,逐漸變得僵硬,最後一點力氣也沒有了。然後她就感到身體飛快地墜落下去,終於落到了底,並且發出了一聲沉悶的巨響,身體周圍還有大量的泥土飛濺起來。她在坑底仰面朝天躺著,看到一盞昏黃的馬燈探下來,在馬燈的照耀下,出現了女衛生兵的塗了金粉一樣的輝煌的臉。那張臉上的表情慈祥無比,與觀音菩薩的臉極其相似,感動得她鼻子發酸,幾乎就要像一個小孩子似的放聲大哭。隨即有一條黃色的繩子伸伸縮縮地順下來,繩子的頭上,有一個三角形的疙瘩,很像毒蛇的頭顱。她聽到一個聲音在上邊大喊: 「孫馬氏,抓住繩子!」 她順從地抓住繩子。繩子軟得像絲棉一樣,抓在手裡幾乎沒有感覺,好像抓著虛無。同時她也感到自己的身體很輕,像一個紙燈籠的殼子,隨著繩子,悠悠晃晃地升了上去。 女衛生兵身體筆挺地站在她的面前,臉上的表情十分嚴肅,與剛才看到的菩薩面龐判若兩人。兩個身穿青衣的民夫抬著擔架站在她的身後,兩張臉皮宛如青色的瓦片。她看到綁成擔架的門板,正是自家的門板。門板的邊緣上刻著兩個字,那是小林當兵前用小刀子刻上的。她不認字,但知道那兩個字是「小桃」。門板上放著一個用米黃色的葦席卷成的圓筒,為了防止席筒滾下來,中間還用繩子捆了一道,與門板捆在一起。一種不祥的預感籠罩在她的心頭,但這時她的心還算平靜,等了一會兒,那個女衛生兵從懷裡將一把金黃色的銅號摸出來時,她知道,最可怕的事情已經發生了。女衛生兵將那把黃銅的軍號遞到她的手裡,嚴肅地說: 「孫大娘,我不得不告訴您一個不幸的消息,您的兒子孫小林,在攻打縣城的戰鬥中,光榮地犧牲了。」 她感到那把軍號就像一塊燒紅了的熱鐵,燙得手疼痛難忍,並且還發出了滋滋啦啦的聲響。她感到自己的雙腿就像火中的蠟燭一樣溶化了,然後就不由自主地坐在了地上。她把燙人的銅號緊緊地摟在懷裡,就像摟住了吃奶的嬰兒。她嗅到了從號筒子裡散發出的兒子的獨特的氣味。女衛生員彎下腰,伸出手,看樣子是想把她從地上拉起來。她緊緊地摟著銅號,屁股往後移動著,嘴裡還發出一些古怪的聲音。女衛生員無奈地搖搖頭,低聲說: 「孫大娘,您節哀吧,我們的心裡與您同樣難過,但要打仗就要有犧牲,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 女衛生員對著那兩個民夫揮了揮手,他們心領神會地將擔架抬起來,小心翼翼地往院子裡走去。他們抬著擔架從她的面前走過時,她嗅到了兒子身體的氣味從席筒裡洶湧地洋溢出來。她被兒子的氣味包圍著,心裡產生了一種暖洋洋的感覺。抬擔架的兩個民夫個子都不高,擔架繩子又拴得太長,過門檻時,儘管他們用力將腳尖踮起來,門板還是磨擦著門檻,發出了乾澀銳利的聲響。民夫將擔架抬到院子當中,急不可耐地扔到地上。擔架發出一聲悶響,心痛得她幾乎跌倒。女衛生員惱怒地批評他們:你們怎麼敢這樣對待烈士?那兩個民夫也不說話,蹲到牆根下抽起旱煙來。溫暖的陽光照耀著他們黑色的棉衣和黑色的臉膛,煥發出一圈死氣沉沉的紫色光芒,光芒很短促,像牛身上的絨毛。青色煙霧從他們的嘴巴和鼻孔裡噴出來,院子裡添了煙草的辛辣氣,部分地掩蓋了兒子的氣味和雪下泥土的腥氣。女衛生員站在她的面前,用聽起來有幾分厭煩的口吻說: 「孫大娘,您的兒子犧牲在衝鋒的隊列裡,他的死是光榮的,你生養了這樣的兒子應該感到驕傲。我們還很忙,我們遵照著首長的指示,要把犧牲了的本地籍戰士送回各家去,您兒子是我們送的第一個人,還有幾十具屍體等著我們去送,所以,我請求您趕快驗收,騰出擔架,我們好去送別人的兒子回家。」 她儘管心如刀絞,但還沒到喪失理智的程度。她覺得女衛生員的說辭通情達理,沒有理由不聽從。於是她就站了起來,往擔架邊走去。這時,她聽到一個女人的像高歌樣的哭聲在大街上響起來。哭聲進了胡同,越來越近,轉眼間就到了大門外。她擦擦眼睛,看到那個用一條白色的手絹捂著嘴巴、跌跌撞撞哭了來的女人是鐵匠的女兒宋小桃。小桃身披重孝,腰裡紮著一根麻辮子,頭上頂著一塊折疊成三角形的白布,手裡拖著一根新鮮的柳木棍子。按說沒過門的媳婦是不應該戴這樣的重孝的,但她戴了這樣的重孝,可見對小林的感情之深。她心中十分感動,隨著小桃大放悲聲。 小桃走到擔架前,一屁股坐下,雙手拍打著 「這怎麼可能?我親眼看著把他捲進席筒的,這怎麼可能?他根本沒穿這樣的衣服,他的連長還親自把他的大睜著的眼睛合上了,如果你們不信我的話,可以問問他們倆。」她指了指兩個抬擔架的民夫。民夫們搖著頭,不肯定也不否定。女衛生員著急地說:「你們說話呀!?」 民夫搖著頭,躲到一邊去了。 女衛生員問她: 「那麼,大娘,您說吧,這是不是您的兒子?」 她低下頭,更仔細地觀看著擔架上的屍體,並且努力回憶著兒子的面貌,但奇怪的是,她竟然記不起兒子的面貌了。 民兵隊長冷冷地說: 「好啊,你們竟然把一個敵人抬了回來!你們把敵人的屍體抬回來了,就說明你們把烈士的遺體拋棄了,很可能你們把烈士的遺體賣了,然後拉一個敵人的身體來冒充!這可不是個小問題!」 女衛生員聲嘶力竭地大喊著: 「你胡說!」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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