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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子的敵人(3)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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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時分,又一陣激烈的槍聲響過,但這一次她沒有聽到軍號聲。她感到褲子裡一陣發熱,過了一會兒她明白自己尿了褲子。一群黑色的烏鴉從她的頭頂上怪叫著飛了過去,一個不祥的念頭佔據了她的心靈。她手扶著門框子,渾身打著哆嗦。她知道自己的兒子死了,軍號不響,就說明兒子已經死了。她晃晃蕩蕩地出了家門,走到胡同裡。她感覺不到自己的雙腿了,但她知道自己正在向前走。她走到大街上,看到一匹黑馬從西邊飛奔過來。馬上騎著一個人,身體前傾著,黑色的臉就像一塊生硬的鐵,閃爍著刺目的藍光。黑馬像一股旋風從她的面前沖了過去。她的心裡有些迷惑,迷茫地盯了一會馬蹄騰起來的黃塵,然後繼續往前走。街上出現了一些穿灰色軍衣的兵,她知道他們是和兒子一夥的。他們的臉都緊繃著,一個個腳步風快,誰也顧不上跟她說話。她還看到從那間臨街的碾屋裡,拉出了幾十根電線,有很多人在裡邊大聲地喊叫著,好像吵架一樣。一個穿著黑色棉襖、腰裡紮著一根白布帶子的男人弓著腰迎面過來。她感到這個人似曾相識,但一時又記不起他是誰。那人攔在她的面前,大聲問:你到哪裡去?這人的聲音也很耳熟,但她同樣記不起這是誰的聲音。那人又問:您要去哪?她哭著說:我去看看兒子,軍號不響了,我兒子死了……那人伸手拉住她的袖子,往路邊的屋子裡拖著她。她努力地掙扎著,說:放我走,我去看看小林,大林死時我就沒看到他,這次說什麼也要看看小林……她放聲大哭起來,我的兒子,我的小林,我的可憐的小林……在她的哭聲裡,那個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鬆開了拉住她的衣袖的手,用同情的目光看著她。他的眼睛裡有一些閃爍不止的光芒,似乎是淚水。她擺脫了男人,對著西南方向跑去。她感到自己在奔跑,用最快的速度。沒等她跑出村子,絡繹不絕的的擔架隊就擋住了她的去路。 她看到第一副擔架上抬著一個腦袋上纏滿白布的傷兵,他靜靜地仰面躺著,身體隨著擔架的起伏而微微抖動。她感到心中一震,腦子裡一片白光閃爍。小林,我的兒子……她大聲哀號著撲到擔架前,抓住了傷兵的手。在她的衝擊下,前頭那個抬擔架的小夥子腿一軟跪在了地上。擔架上的傷兵順下去,龐大的、纏著白布的腦袋頂在了前頭那個小夥子背上。這時,一個腰紮皮帶、斜背挎包、烏黑的頭髮從軍帽裡漏出來的女衛生員,從後邊匆匆跑上來,大聲批評著:怎麼搞的?當她弄明白擔架夫跪倒的原因後,就轉過來拉著她的胳膊說:大娘,趕快閃開,時間就是生命,您懂不懂? 她繼續哀號著:我的兒啊,你死了娘可怎麼活啊……但她的哭聲很快停止了,她看到傷兵的手上有一條長長的刀疤,而自己的兒子手上沒有疤。衛生員拉著她的胳膊把她從擔架上拖開,然後對著擔架隊揮一下手,說:趕快走! 她站在路邊,看著一副副擔架小跑著從面前滑過去,擔架上的傷兵有的呻吟,有的哭叫,也有的一聲不吭,好像失去了生命。她看到一個年輕的傷兵不斷地將身體從擔架上折起來,嘴裡大聲喊叫著:娘啊,我的腿呢?我的腿呢?她看到傷兵的一條腿沒有了,黑色的血從斷腿的茬子上一股股地竄出來。傷兵的臉白得像紙一樣。他的掙扎使前後抬擔架的民夫身體晃動,擔架悠悠晃晃,就像秋千板兒,前後撞擊著民夫的腿彎子和膝蓋。 擔架隊漫長得像一條河,好像永遠也過不完,但終於過完了。她鐵了心地認為小林就在其中的某副擔架上。她哭嚎著,跟著擔架隊往前跑。一路上跌跌撞撞,不斷地跌跤,但一股巨大的力量使她跌倒後馬上就能爬起來,繼續追趕上去。 擔架隊停在了高財主家的打穀場上,場子中央搭起了一個高大的席棚,擔架還沒落地,就有七八個胸前帶著白色遮布的人從席棚裡沖出來。放下了擔架的民夫們閃到一邊,有的坐著,有的站著,不管是站著的還是坐著的都張開大口喘粗氣。那些醫生沖到擔架前,彎下腰觀看著。她也跟隨著沖過去,大聲哭喊著兒子的名字。一個戴眼鏡的男醫生瞪了她一眼,啞著嗓子對那女衛生員說:小唐,把她弄到一邊去。衛生員上來,拉住她的胳膊,粗聲粗氣地說:大娘,行了,如果您想讓您的兒子活,就不要在這裡添亂了! 衛生員把她拉到一邊,按著她的肩頭,讓她坐在一個半截埋在土裡的石滾子上,像哄小孩子似的說:不哭不哭,不許哭了! 她把哭聲強壓下去,感到悲哀像氣體一樣,鼓得胸膛疼痛難忍。她停止了哭叫,就聽到了傷兵們的呻吟和哭叫。傷兵們一個個地被抬進席棚,她聽到一個傷兵在席棚裡大叫著:不要鋸我的腿,留下我的腿吧……求求你們,留下我的腿吧…… 做完了手術的傷兵陸續從席棚裡抬出來,放在場院中央,她逐個地觀看著,心裡滿懷著希望,不斷地念叨著:小林啊,我的小林……她既想看到兒子,又怕看到兒子。這個下午在她的感覺裡,漫長得像一年,又短暫得像一瞬。傷兵一批批送來,幾乎擺滿了整個的場院。她在傷兵之間走來走去,那個姓唐的女衛生員好幾次想把她拉走,都沒有成功。黃昏時刻,做完了手術的傷兵大部分抬走了,那些神情疲憊、胸前血跡斑斑的醫生和嗓音嘶啞的女衛生兵小唐也隨著擔架走了。留在場院裡的,除了幾個看守的民夫,便是死去的士兵。天依然陰沉著,但西邊的天腳上出現了一片杏黃的暖色。零星的槍響如同秋後的寒蟬聲淒涼悲切,拖著長長的尾巴滑過天際,然後便如絲如縷地消失在黃昏的寂靜中。還是沒有風,輕薄的雪片在空中結成團簇,宛如毛茸茸的柳絮,降落在死者的臉上。她一遍遍地看著那些死人,從一具屍體前挪到另一具屍體前。為了看得更加真切,她用顫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拂去他們臉上的雪花。她感到自己手上那些粗糙的老皮,摩擦著那些年輕的面皮,就像摩擦著綢緞。有時候她發現一個與兒子有點相似的面孔,心便猛地撮起來,接著便嘭嘭狂跳。她沒有發現自己的兒子,但她總懷疑兒子就在死人堆裡,是自己粗心大意把兒子漏掉了。後來,村長和幾個民兵架著她的胳膊,提著馬燈,把她送回了家。一路上她像個撒潑的女孩,身體往下打著墜兒,嘴裡大聲喊叫著:放開我,放開我,你們這些壞種,放開我,我要去找我的兒子……村長把嘴巴貼在她的耳朵上說:大嬸子,你家小林沒受傷,更沒犧牲,您就放下這顆心吧。村長吩咐民兵硬把她抬到了炕上,然後大聲說:睡覺吧,老嬸子,小林沒死,這一仗打下來,最不濟也得升個連長,你就等著享福吧! 她囁嚅著:不,你們騙我,騙我,我家小林死了,小林,我的兒,你死了,你哥也死了,娘也要死了…… 她還想下炕到場院裡去找兒子,但雙腿像兩根死木頭不聽指揮,於是她迷迷糊糊地閉上了眼睛。 二 她剛剛閉上眼睛,就聽到胡同裡一陣喧嘩。一個清脆的聲音問訊著: 「這裡是孫小林的家嗎?」 她大聲答應著坐起來。然後她感到腿輕腳快,就像一團雲從炕上飄下來,隨即就站在了被卸去門板的大門口。她感到自己的身體一點重量也沒有,地面像水,總想使她升騰起來,只有用力把住門框,才能克服這巨大的浮力。胡同裡一片紅光,好像不遠處燃起了一把沖天大火。她心中充滿了驚訝,迷惑了好大一會,才弄明白,原來並沒有起火,而是太陽出來了。陽光照在鄰居家的土牆上,一隻火紅的大公雞,端正地站在牆頭上,伸展脖子,看樣子是在努力啼鳴,但奇怪的是一點聲音也不發出,公雞啼鳴的雄姿,就變得像吞了一個難以下嚥但又吐不出來的毒蟲一樣難看。土牆下大約有二指厚的積雪,白得刺目,雪上插著一枝梅,枝上綴著十幾朵花,紅得宛如鮮血。有一條黑狗從遠處慢慢地走過來,身後留下一串梅花狀的腳印。黑狗走到梅花前便不走了,坐下,盯著花朵,默然不動,如同一條鐵狗。她看到,那個昨天在場院裡見過的女衛生兵手裡提著一盞放射出黃色光芒的馬燈,身上背著一個棕色的牛皮挎包,挎包的帶子上栓著一個傷痕累累的搪瓷缸子,還有一條潔白的毛巾。她帶領著一副擔架從胡同口兒走了過來,清脆的聲音就是從她的口裡發出來: 「這裡是孫小林家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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