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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子的敵人(2)


  小桃是宋鐵匠家的老閨女,黑黑的面皮,乍一看不怎麼的,但這閨女耐看,越看越俊。小桃跟小林從小就要好,還紮著小抓鬏時,大人們問她:小桃小桃,長大了給誰當媳婦?她說:小林!兒子進了家門說了沒有三句話就急著去看小桃,多少讓她有點心酸,但她的心很快就被幸福充滿了。人哪,誰沒從年輕時過過呀?親爹親娘,那是另外一種親法,與姑娘小夥子的親不是一回事。她看到兒子斜背著一把黃銅色的軍號,號把子上拴著一條紅綢子,很是鮮豔。兒子穿著一套灰色的棉衣,腰裡紮著一根棕色的牛皮帶,走起路來大步流星,如果單從後邊看,倒像個大人物了。她將埋在杏樹下的一小罐白麵刨出來,去鄰居家借了三個雞蛋、一小碗油,從園子裡掘了一把凍得硬梆梆的蔥,就忙碌著給兒子做蔥花雞蛋油餅。半下午時兒子才回來。他的臉上蒙上了一層塵土,但眼睛卻像火炭一樣閃閃發光。她沒有多問,就趕緊把熱了好多遍的油餅從鍋裡端出來,催著兒子吃。兒子有些歉意,對著她笑了笑,然後就狼吞虎嚥起來。她目不轉睛地看著兒子,不時地把盛水的碗往他面前推推,提醒他喝水,以免噎著。轉眼間兒子就把兩張像荷葉那般大的油餅吃了下去,然後端起水碗,仰起頭來喝水。她聽到水從兒子的咽喉裡往下流淌,咕嘟咕嘟地響著,就像小牛喝水時發出的聲音。兒子喝完了水,用手背擦擦嘴巴,說實在對不起,娘,連長讓我回家幫您幹點活,可是我忘了。她說沒有什麼活要你幹。他說娘我該走了,等打完了縣城我就回來看你。他突然發現自己說漏了嘴,忙說,娘,這是軍事秘密,您千萬別對人說,我連小桃都沒告訴。她憂心忡忡地說:怎麼又要打仗?話未說完,眼淚就流了出來。他說娘您放心吧,我會照顧自己的。我們連長說過,越怕死越死,越不怕死越死不了。上了戰場,子彈專找怕死鬼!她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只是一個勁地用衣袖擦眼淚。兒子吭吭吃吃地說,本來想給您買頂帽子,但我的津貼讓老洪借去買煙了,等打完了仗,他說,我一定攢錢給您買頂帽子,我看到房東家一個老太太戴著一頂呢絨帽子,暖和極了。她只是擦眼淚,說不出話來。兒子說,我走了,我跟小桃說好了,讓她常過來看看,娘,您覺著她怎麼樣?讓她給您做兒媳婦行不行?她點點頭,說,是個好孩子。兒子說,娘,我走了,我還要趕三十裡路呢!她急忙把鍋裡剩下的兩張餅用包袱包起來,想讓兒子帶走,但等她把餅包好時,兒子已經走到了大街上。她拐著小腳跑出去,喊叫著:小林,帶上餅!兒子回過頭來,一邊倒退行走著,一邊大聲地喊著:娘,您留著自己吃吧!娘,回去吧!娘,放心吧!她看到兒子把手高高地舉起來,對著她揮動。她也舉起了手,對著兒子揮動著。她看到兒子轉回了頭,好像要逃避什麼,飛快地跑起來。她追了幾步,便站住了。她的心痛得好像讓牛用角猛頂了一下,連喘氣都感到困難了。

  黎明前那陣黑暗過去了,她在院子裡,轉著圈子打嗝、呻吟。往常裡只要跪在菩薩像前就可以心安神寧,但今天她無論如何也跪不住了,只好跑到院子裡轉圈。大炮的聲音不知什麼時候停止了,從西南方向,傳來了一陣陣颳風般的槍聲,槍聲裡似乎還夾雜著人的呐喊,而軍號的聲音似乎漂浮在槍聲和人聲之上。她知道,只要有號聲,就說明自己的兒子還活著。小雪還在飄飄地下落,地上積了薄薄的一層,她的草鞋在雪地上留下了一大圈淩亂的痕跡。她嗅到尖利的東北風送來了濃濃的硝煙氣味,這氣味讓她想起了兒子走後自己去柳樹林子裡找他的情景。她聽村子裡那些來徵集門板的民兵說,村子東北方向的柳樹林子裡有部隊。她將兒子吃剩下的蔥花雞蛋油餅揣在懷裡,走了半上午,找到了那裡。她看到灰濛濛的柳樹林子裡,有幾十門大炮高高地伸著脖子,一群小兵螞蟻般地忙碌著。沒等走到柳林邊上哨兵就把她擋住了。她說想見見兒子。哨兵問她兒子是誰?她說兒子叫孫小林。哨兵說我們這裡沒有個孫小林。她說讓我過去看看,我兒子在哪裡我一眼就能認出來。哨兵不讓她過去,她說,你這孩子怎麼這樣呢?要是你的娘來看你,你也不放她過去嗎?哨兵讓她問得一時語塞,這時一個帽子上插滿柳枝的黑大漢走過來,問:大娘您有什麼事?她說找兒子,找孫小林,她說我兒子是個吹號的,個子高高的,臉很白。黑大漢說,大娘,我們團裡沒有叫這個名的,我是團長,不會騙您,您的兒子,很可能在圍城的步兵部隊裡。如果您想找,就到那裡去找吧,不過,團長說,您最好別去,大戰當前,部隊忙得很,您去了也不一定能見到他。眼淚從她的眼睛裡流出來。團長說:大娘,放心吧,我們現在有了大炮,跟打麻灣時不一樣了。那時候攻城,步兵死得多,有了大炮之後,步兵發起衝鋒前,我們的大炮先把敵人打懵了,步兵沖上去抓俘虜就行了。團長的話讓她感到欣慰,也很感激,她將手裡的包袱遞給團長,說:團長,我聽你的,不去給小林添麻煩了,這是他沒吃完的餅,您要不嫌棄,就拿回去吃了吧。團長說:大娘,您的一片心意我領了,但這餅您還是拿回去自己吃吧。她說:您還是嫌髒。團長慌忙說:大娘,您千萬別誤會,我們有軍糧,怎麼好意思吃您的口糧?她怔怔地盯著團長的臉,團長接過包袱,說:大娘,好吧,我拿回去,謝謝您老人家。

  西南方向響了一陣槍,但很快就沉寂了。她又跪在菩薩面前,磕頭,念佛,禱告。她相信那個炮兵團長的話,心裡確鑿地認為,兒子的隊伍已經攻進了城市,戰鬥已經結束了。但大炮又一次響起來,她跑到院子裡,看到許多炮彈在空中就像黑老鴰一樣來來回回地飛翔著。有一顆炮彈落在了村子中央,發出一聲驚人的巨響,她的耳朵就像進了水一樣嗡嗡著,過了好大一會兒才聽到聲音。她看到一根灰色的煙柱從村子裡升起來,一直升到了比樹梢還要高的地方,才慢慢地飄散。她聽到村子裡響起了女人的哭聲,男人的叫喊聲,還有雜遝的腳步聲,好像有許多人在大街上奔跑。她嗅到早晨的空氣裡彌漫著濃濃的火藥味,比大年夜裡村子裡所有人家一起放鞭炮時的氣味還要濃。就在大炮轟鳴的間隙裡,槍聲、呐喊聲、軍號聲,又像潮水一樣,從西南方向漫過來。聽到軍號聲,她知道自己的兒子還活著。她回到屋子裡,給菩薩上香,然後磕頭、念佛、禱告。就這樣她在院子和屋子裡出出進進,不渴也不餓,腦子裡亂哄哄的,耳朵裡更亂,好像裝進去了一窩蜜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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