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貓事薈萃(5)


  黑了天,就聽到黑貓在窗外說:」張三,你這個沒良心的東西!你想吃鯉魚,全青島大小飯館都沒有,尋思著鯽魚也不差,女人生了小孩沒有奶都吃鯽魚,就給你來一盤,一百八十裡路,遠路風程,給你弄來,你竟倒進圈裡!張三,你等著吧,我饒不了你!『張三也不是個省事的,就說:「你能怎麼著我?』黑貓說:」你看,著火啦!著火啦!『張三躺在炕上,就看到窗戶欞上的紙冒著藍色的小火苗著起來……打這天起,張三可就跟黑貓鬥上了,兩位鬥得你死我活,分不出個高低。有一天黑夜,張三坐在炕上吃煙,巴嗒巴嗒的,一袋接著一袋,黑貓在窗外說:「真香!這煙兒真香』張三也不吱聲。

  黑貓又說:」我吃口煙,好張三!『張三說:「吃口就吃口。』他慢吞吞地把早就裝足了藥的槍從身後拿過來,把槍筒子伸到窗櫺子外邊,張三說:」老黑,你含住煙袋嘴。『黑貓說:』好。『』含住了?『張三問。黑貓說:「含住了。』『真含住了?』『真含住了。』『點火啦。』『點吧。』張三一勾槍機子,只聽『呼通』一聲響,把窗戶紙都震破了。張三說:」雜種!叫你吃!『剛要出去看看,就聽到黑貓咳嗽著說:「吭吭……這煙好大的勁!」』

  陳姑娘笑起來。

  蹲在炕前的狸貓叫了一聲。

  陳姑娘夾起一段魚,扔給了貓。

  祖母的腮幫子哆嗦起來。

  二哥踢了一腳貓,說:「連你都吃了一塊魚!」——這是以後的事。

  這匹狸貓在我家待著,任你踢,任你罵,它都不走啦。

  這是匹女貓。

  根據我的觀察,貓是懶惰的動物——至於那些成為寵物的貴種,就不僅僅是懶惰而是十足的墮落了——不是萬不得已,它是不會去捉耗子的。在我的記憶裡,我們家那只貓只捉到過一隻耗子。

  那是一個傍晚,祖母剛燒完晚飯,祖父他們尚未從田野裡歸來,我和叔叔家的姐姐在院子裡架起一根葵花稈練習跳高,就見那貓叼著一匹大鼠從廂屋裡跳出來,我和姐姐沖上去,貓棄鼠而走,走到祖母身邊,嗚嗚叫著,仿佛在告我們的狀。

  祖母興奮得很,飛速地移動著兩隻小腳,跳到院子裡,把那匹大鼠奪過去。

  「啊咦!這麼大個耗子!」祖母說,「拿秤去!」

  我們趕快拿來了秤。看著祖母用秤鉤掛住鼠肚皮稱它。

  「九兩,高高的九兩!」祖母說。(那是一杆舊秤,十六兩為一市斤)

  「孩子們,該犒勞你們了。」祖母說。

  祖母把老鼠埋在鍋灶裡的餘燼裡。

  我和姐姐蹲在灶門前,直眼盯著黑洞洞的灶膛。

  貓在我們身後走來走去。

  香味漸漸出來了。

  我和姐姐每人坐一小板凳,坐在也坐著小板凳的祖母面前吃耗子肉的情景已過去了幾十年,但我沒忘。燒熟的老鼠比原來小了許多,烏黑的一根。祖母把它往地上摔摔,然後撕下一條後腿,塞到姐姐嘴裡,又撕下它另一條後腿,塞到我嘴裡。鼠肉之香無法形容,姐姐把鼠骨吐出來給了貓,我是連鼠骨都嚼碎咽了下去,然後,我們眼睜睜地看著祖母的手。暮色沉沉,蚊蟲在我們身邊嗡嗡地叫著。我總感到祖母塞到姐姐嘴裡的鼠肉比塞到我嘴裡的多。

  寫到此,我感到一陣罪疚感在心裡漾開,那時我們是個沒分家的大家庭,吃飯時,我和這個比我僅大三個月的姐姐總能每人得一片祖母分給的紅薯乾,我總認為祖母分給姐姐的薯乾比分給我的薯乾大而且厚,於是就流著眼淚快吃,吃完了就把姐姐手裡的薯乾搶過來塞到嘴裡。她抖著睫毛,流著淚,看著她的母親我的嬸嬸。嬸嬸也流淚。母親舉著巴掌,好像要打我,但只歎息一聲就把手放下了。前年回家,我對姐姐提起這事,姐姐卻笑著說:「哪有這事?俺不記得了。」今年回家,一進家門,母親就對我說:「你姐姐『老』了。」

  「老」了就是死了。

  母親說姐姐死前三天還來趕集賣菜,回家後就說身上不舒坦,姐夫找了輛手推車推她去醫院,走出家門不遠,就見她歪倒了脖子,緊叫慢叫就「老」了。

  人真是瞎活,說死就死了,並不費多少周折。

  我想起了和她一起坐在祖母面前分食老鼠的情景,就像在眼前一樣。

  祖母十幾年前就死了。她是先死了,打了一針,又活過來,活過來又活了一個月,又死了,這次可是真死了,真「老」了。

  祖母說,貓抓耗子,並不需要真撲真抓,貓一見到耗子,就豎起毛大叫一聲,老鼠一聽貓叫,立刻就抽搐起來,貓越叫老鼠越抽搐,貓上去咬死就行了,根本不要追捕。這說法我不知是真是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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