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貓事薈萃(4)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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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真是英雄,她說:「陳同志,您別見笑,莊戶人家,拿不出什麼好吃的。看你這姑娘,細皮嫩肉的,那小肚,腸子也和俺莊戶人不一樣,讓你吃那些東西,把你的肚和腸就磨毀了。所以呀,大娘要把那只雞殺了,他媳婦還捨不得,我說,『陳同志千里萬里跑到咱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不容易,要是咱家去請,只怕用八人大轎也抬不來!』他們都聽話,就把雞殺了。 這魚是你大爺和小狗娃子去河裡抓的,凍得娃子鼻涕一把淚一把。我說,『為你陳大姑姑挨點凍是你的福氣,像地主家的富農家的娃子,想挨凍還撈不著呢!』這面年頭多了點,生了蟲,不過姑娘你只管吃,面裡的蟲是『肉芽』,香著呢!快脫鞋上炕,他大姑,陳同志!」我們只能聽到祖母的說話聲,看不到陳同志的表情。 祖母說完了話,就聽到陳同志說:「大家一起吃吧!」 祖母說:「他們都吃飽了的,姑娘,大娘陪著你吃。」 我站在院子裡,痛恨祖母的撒謊,心中暗想:你們大人天天教育我不要撒謊,可你們照樣撒謊。這世界不成樣子。 陳同志走出來,請我們一起去吃,父親和母親他們都說吃過了,很高興地撒著謊,我卻死死在盯著陳同志的眼,希望她能理解我。 她果然理解我啦。她說:「小弟弟,你來吃。」 我往前走了兩步,便感到背若芒刺,停步回頭,果然發現了父親母親尖利的目光。 陳同志有些不高興起來,這時祖母出來,說:「狗娃子,來吧!」 母親搶上前幾步,蹲在我面前,拍拍我身上的土,掀起她的衣襟揩揩我的鼻涕,小聲對我說:「少吃!」 我知道這頓飯好吃難消化,但也不顧後果,跟隨著陳姑娘進了屋,上了炕。 在吃飯的開始,我還戰戰兢兢地偷看一下祖母浮腫著的森嚴的臉,後來就死活也不顧了——陳同志走後,因我狼吞虎嚥,吃相兇惡,不講衛生,嘴巴呱唧,嘴角掛飯,用襖袖子揩鼻涕,從陳姑娘碗前搶肉吃,吃飯時放了一個屁,吃了六張餅三段黃鱔大量雞肉,吃飯時不抬頭像搶屎的狗,等等數十條罪狀,遭到了祖母的痛駡。 城門起火,殃及池魚,連母親也因為生了我這樣的無恥的孽障而受了祖母的訓斥。祖母嘮叨著:「讓人家陳同志見了大笑話!他爺爺都沒撈著吃!我也沒吃多點!」祖父憤憤地說:「我吃什麼?嘴是個過道,吃什麼都要變屎!我從小就不饞!」 進了母親的屋,母親流著淚罵我,罵我不爭氣,罵我沒出息,罵我是個天生的窮賤種。哥和姐姐也在一旁敲邊鼓——他們其實是見我飽餐一頓眼紅——真到了關鍵時刻,連兄弟姐妹也不行——愛是吃飽喝足之後的事——這也可能是鄉下人生來就缺乏德行——沒有多看「靈魂工程師」們的真善美的偉大著作之故——按時下的一種文學批評法,凡是以第一人稱寫出的作品,作品中之事都是作家的親身經歷,於是莫言的父親成了一個「土匪種」,莫言的奶奶和土匪在高梁地性交……那麼,照此類推,張賢亮用他的知識分子的狡猾坑騙老鄉的胡蘿蔔,也不是個寧願餓死也要保持高尚道德的人。 這不是因為張賢亮說了什麼話,我來攻擊他,只是順便舉個例子。那些不用第一人稱做小說的人也許能像伯夷叔齊一樣吧?但願如此。不過張賢亮行使的騙術並不是他的發明,他一定看過這樣一本精裝的書,書名《買蔥》,裡邊寫著這樣一個故事:一鄉下人賣蔥,一數學家去買蔥。買者問:「蔥多少錢一斤?」賣者答:「蔥一毛五分錢一斤。」買者說:「我用七分錢買你一斤蔥葉,八分錢買你一斤蔥白,怎麼樣?」賣者盤算著:蔥葉加蔥白等於蔥,七分加八分等于一毛五,於是爽快地說:「好吧,賣給你!」——這個寫《買蔥》的人是個教唆犯。 就在那次吃飯的時候,我即將吃飽的時候,一隻瘦骨伶仃的狸貓,忽地躥上了炕。祖母掄起筷子就打在貓的頭上,貓搶了一根魚刺就逃到炕下那張烏黑的三抽桌下,幾口就把魚刺吞下去,然後虎坐著,目光炯炯地盯著炕桌上的魚刺——這只貓還是恪守貓道的,它知道它只配吃魚刺。祖母揮著筷子嚇著貓,陳姑娘則夾著一節節魚刺扔到炕下喂貓,貓把魚刺吞下去。既是陳同志愛貓,祖母也就不再罵貓,反而講起了貓故事。而這時我也吃飽了,看著祖母浮腫著的慈祥的臉,聽著祖母講述的貓故事——祖母那麼平靜地講述貓事時,心裡卻充滿對我的仇恨,這是我當時絕對想不到的。祖母說: 「貓是打不得的!貓能成精。」 陳同志微笑不語。 「早年間,東村裡一個閑漢,養了一隻黑貓,成了精,那閑漢想吃魚啦,只要心裡一想,不用說話,就有一盤煎好的大魚,從半天空裡飄飄悠悠,飄飄悠悠,落在閑漢眼前,酒盅、酒壺、筷子也跟著飄來。那閑漢想吃肉啦,只要一想,就看到一盤切成雞蛋那麼大的紅燒豬頭肉,噴香噴香,冒著熱氣,飄飄悠悠,飄飄悠悠,落在閑漢眼前……人吃飽了,就挑口吃了,有一天那閑漢想吃鯉魚,飄來了一盤鯽魚,閑漢生了氣,把那盤噴香冒熱氣的鯽魚給倒進圈(廁所)裡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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