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棄嬰(3)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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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丫頭子誰家割捨得扔!」父親把煙袋鍋子用力往地上磕著,陰森森地說著。 女兒在院子裡哭著,好像唱歌一樣。 妻子說:「你從哪裡抱來的,還給人家抱回哪裡去!」 我說:「抱回去不是明明送她死嘛!這是條人命,你別逼著我去犯罪。」 母親說:「先養著吧,先養著,打聽打聽看有沒有缺孩子的。救人救到底,送人送到家。你們行了這個善,下一胎一定能生個男孩。」 母親,不,全家人,念念不忘的就是要我和妻子交配生子,完成我作為兒子和丈夫的責任。這種要求的強烈程度隨著我和妻子年齡的增大而增大,已臨近爆發的邊緣。這種毒汁般的欲念,毒害著家裡人的情緒;每個人都用秤鉤般的眼睛撕扯著我的靈魂。我多次想到繳械投降,但終究沒有投降。現在,每逢我在大街上行走時,我就感覺到一種深深的恐怖。人們都用異樣的目光打量著我,好像我是一個精神病患者抑或外星球上降落下來的人形怪物。我酸苦地瞅一眼無限虔誠地為我祝禱著的母親,連歎息的力量也沒有了。 我找出半卷手紙,為女嬰擦拭胎屎。成群結隊的蒼蠅嗅味而來,它們從廁所裡飛出來,從豬圈裡飛出來,從牛棚裡飛出來。匯成一股黑色的濁流,在房間裡飛動。炕下的暗影裡,成群的跳蚤像子彈般射來射去。胎糞又黏又滯,像化開的瀝青,像熬熟的膏藥,腥和臭都出類拔萃。我吃力地擦著胎糞,微微有點噁心。 妻子在外屋裡說:「自己的孩子不管不問,好像不是你的種,人家孩子你擦屎擦尿,好像是你親生的。沒准就是你親生的,沒准就是你在外邊搭夥了一個大嫚,生了這麼個小嫚……」 妻子的語言攙和在嗡嗡嗚叫的蒼蠅的漩渦裡,把我的腦漿子都給攪澥了。我歇斯底里地吼了一聲:「夠了!先生!」 她不說話了。我盯著她因為憤怒驚懼變成了多邊形的臉,聽到我的女兒在胡同裡與鄰居家的女孩嬉鬧著。女孩,女孩,到處都是不受歡迎的女孩。 儘管小心翼翼,胎糞還是沾到了我的手上。我感到這是一件挺美好的事情,能為一個被父母拋棄的女嬰擦拭她一生中第一泡屎,我認為是我的光榮。我索性用手去擦、用彎曲的手指去刮黏在女嬰屁股上的黑便。我斜目看到妻子驚愕得半張開的嘴,突然爆發了一種對全人類的刻骨的仇恨。當然我更仇恨我自己。 妻子前來幫忙。我不對她表示歡迎也不對她表示反對。她走上前來,熟練地整理繈褓;我機械地退到後面,舀一點水,洗著手上的糞便。 我聽到妻子喊:「錢!」 我提著手站起來,看到妻子左手捏著一方剝開的紅紙,右手捏著一把破爛的錢票。妻子扔下紅紙,吐著唾沫,數著手裡的錢。她數了兩遍,肯定地說:「二十一塊!」 我發現她的臉上生出一些慈祥的表情。我說:「你把莎莎小時用過的奶瓶拿出來涮涮,沖些奶粉喂她。」 「你真要養著她?」妻子問。 「那是以後的事,先別餓死她。」我說。 「家裡沒有奶粉!」 「你到供銷社買去!」我從衣袋裡摸出十元錢,遞給她。 「不能用咱們的錢,」她晃晃手中那遝肮髒的錢票,說,「用她自己的錢買。」 一隻蟋蟀從潮濕的牆角上蹦起來,跳上炕沿,在紅綢子上彎彎曲曲地爬動。蟋蟀咖啡色的肉體伏在深紅的綢子上,顯得極端嚴肅。我看到它的觸鬚神經質地顫抖著。女嬰從繈褓中掙扎出一隻大手,舉到嘴邊吮著,那只手巴骨上裂著一些白色的皮。女嬰一頭烏髮,兩扇耳朵很大,半透明。 不知什麼時候,父親和母親也站在了我的身後,看著饑餓的女嬰啃食拳頭。 「她餓了。」母親說。 「人什麼都要學,就是吃不用學。」父親說。 我回頭看著兩位老人,心裡湧起一股滾熱的浪潮。他們像參拜聖靈一樣,與我一起,瞻仰著這個也許能成為蓋世英傑的女嬰佈滿血污的面孔。 妻子買回來兩袋奶粉,一袋洗衣粉。我親自動手,沖了一瓶奶,把那個被我女兒咬爛了的乳膠奶頭塞到女嬰嘴裡。女嬰晃了幾下頭,便敏捷地咬住了奶頭,緊接著她的喉嚨裡發出了呼嚕呼嚕的聲響。 吃完一瓶奶,她睜開了眼睛。兩隻黑蝌蚪般的眼睛。她努力看著我,目光冷漠。 我說:「她在看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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