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棄嬰(2)


  那片葵花地頓時就變得非常遙遠,像一塊漂遊在大地上的雲朵,黃色的、溫柔的、馨香撲鼻的誘惑強烈地召喚著我。我扔掉手提肩背的物件,飛跑。在焦灼的奔波中,我難忘的一件往事湧上心頭。那是前年的暑假,我回家的路上,由一條白狗為引,邂逅了久別的朋友暖姑,生出了一串故事。這些故事被我改頭換面之後,寫成了一篇名為《自狗秋千架》的小說。這篇小說我至今認為是我的好小說。每次探家總有對故鄉的嶄新的發現,總有對過去認識的否定。紛繁多彩的農村生活像一部浩瀚的巨著,要讀完它、讀懂它並非易事,由此我也想到了文人的無聊和淺薄。這一次,又有什麼稀奇事兒等待著我去發現呢?根據柳樹上紙條的啟示,用某學院文人們的口頭禪說,這一次的節目將「更加激烈,更加殘酷」。葵花,黃色的葵花地,是葛利高裡和阿克西妮亞幽會的地方,是一片引人發癡的風流溫暖的樂園。我跑到它跟前時,已經出氣不迭。粗糙的葵花葉片在溫存的西風吹拂下拉拉響著,油鈴子、蟋蟀、蟈蟈歡快又淒涼地叫著,後來給我帶來無數麻煩的女嬰響亮地哭著。她的哭聲是葵花地音響中的主調,節奏急促、緊張,如同火燒眉毛。

  我從沒有看到過成片的葵花。我看慣了的是籬笆邊、院牆邊上稀疏種著的葵花,它們高大、孤獨,給人以欺淩者的感覺。成片的葵花溫柔、親密、互相扶持著,像一個愛情蕩漾的溫暖的海洋。故鄉的葵花由零散種植發展到成片種植,是農村經濟生活發生重大變革的生動體現。幾天之後,我更加尖刻地意識到,被拋棄在美麗葵花地裡的女嬰,竟是一個集中著諸多矛盾的扔了不對,不扔也不對的怪物。人類進化至如今,離開獸的世界只有一張白紙那麼薄;人性,其實也像一張白紙那樣單薄脆弱,稍稍一捅就破了。

  葵花莖稈粗牡,灰綠色,下半截的葉子脫落了,依稀可辨脫葉留下的疤痕,愈往上,葉片茂盛得愈不透光。葉色黑綠,不光滑。碗大的無數花盤挑在柔軟的彎頸上,像無數顆謙恭的頭顱。我循聲鑽進葵花地,金子般的花粉雨點般落下,落在我的頭髮上和手臂上,落進我的眼睛裡,落在被雨水拍打得平坦如砥的土地上,落在包裹嬰孩的紅綢子上,落在嬰孩身旁三個寶塔狀的蟻巢旁邊。熙熙攘攘的黑色螞蟻正在加緊構築著它們的堡壘。我猛然感到一陣蝕骨的絕望,螞蟻們的辛苦勞動除了為人類提供一點氣象的信息外,其實毫無價值。在如注的雨水下,高大的蟻巢連半分鐘也難以支撐。人類在宇宙上的位置,比螞蟻能優越多少呢?到處都是恐怖,到處都是陷阱,到處都是欺騙、謊言、爾虞我詐,連葵花地裡都藏匿著紅色的嬰孩。我是有過扔掉她走我的路的想法的,但我無法做到。嬰孩像焊接在了我的胳膊上。我心裡好幾次做出了扔的決定,但胳膊不聽我的指揮。

  我回到三棵樹下,再一次研究那紙條上的字。字們猙獰地看著我。田野照舊空曠,苟延殘喘的秋蟬在柳樹上淒涼地哀鳴,通縣城的彎曲的土地上泛著扎眼的黃光。一條癩皮的、被逐出家門的野貓從玉米林裡鑽出來,望了我一眼,叫了一聲,懶洋洋地鑽到芝麻地裡去了。我看了看嬰孩腫脹透明的嘴唇,背起包,提起箱,托著嬰孩,往我的家中走。

  家裡的人對我的突然出現感到驚喜,但對我懷抱的嬰孩則感到驚訝了。父親和母親用他們站立不穩的身體表示他們的驚訝,妻子用她陡然下垂的雙臂表示她的驚訝,惟有我的五歲的小女兒對這個嬰孩表示出極度的興奮。她高叫著:「小弟弟,小弟弟,爸爸撿回來一個小弟弟!」

  我自然知道女兒對「小弟弟」的強烈興趣是父母和妻子長期訓練的結果。我每次回家,女兒就纏著我要小弟弟,而且是要兩個。每逢這時,我就感覺到父親、母親、妻子,用他們嚴肅的、溫柔的、期待的目光注視著我,好像對我進行嚴厲的審判。有一次,我惶恐地把一個粉紅色的塑料男孩從旅行包裡摸出來。遞給吵嚷著要小弟弟的女兒。女兒接過男孩,在孩子頭上拍了一巴掌,男孩頭嘭一聲響。女兒把男孩扔在地上,哇一聲哭了。她哭著說:「我不要,這是個死的……我要個會說話的小弟弟……」我撿起塑料男孩,看著他過分凸出的大眼睛裡泛動著的超人的譏諷表情,沉重地歎了一口氣。父親和母親各歎了一口氣,我抬起頭來,看著妻子黑漆般的臉上,兩道渾黃的淚水流成了河。

  家裡人除女兒外,都用麻木的目光盯著我,我也麻木地盯著他們。我自我解脫般的苦笑一聲,他們也跟著我苦笑,無聲,只能看見他們泥偶般的臉上僵硬的、流質般的表情。

  「爸爸!我看看小弟弟!」女兒在我面前蹦著喊叫。

  我向他們說:「撿的,在葵花地裡……」

  妻子憤怒地說:「我能生!」

  我蔫頭蔫腦地說:「孩子她娘,難道能見死不救嗎?」

  母親說:「救得好!救得好!」

  父親始終不說話。

  我把嬰孩放在炕上,嬰孩抽搐著臉哭。

  我說她餓了。妻子瞪我一眼。

  母親說:「解開看看是個什麼孩子。」

  父親冷笑一聲,蹲在地上,掏出煙袋,巴嗒巴嗒抽起煙來。

  妻子匆匆走上前去,解開攔腰捆住紅綢的布條,抖開紅綢,只看了一眼,就懊喪地退到一邊去。

  「看小弟弟!看小弟弟!」女兒擠上前來,手把著炕沿要上炕。

  妻子彎下腰,對準女兒的屁股,兇狠地抓了一把。女兒尖叫一聲,飛快地逃到院子裡,撕著嗓子哭。

  是個女嬰。她蹬著沾滿血污的、皺皮的小腿嚎哭。她四肢健全,五官端正,哭聲洪亮,毫無疑問是個優秀的孩子。她的屁股下有一大攤黑色的屎,我知道這是「胎糞」。在紅綢子上像軟體動物一樣蠕動著的是個初生的嬰孩。

  「丫頭子!」母親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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