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棄嬰(4)


  母親說:「初生的孩子,什麼也看不到。」

  父親怒氣衝衝地反駁道:「你怎麼知道她什麼也看不到?她打電話跟你說啦?」

  母親退著走,說:「我不跟你抬扛,她能看到,看不到,都隨她的便去。」

  女兒從胡同裡跑回來,高聲喊叫著:「娘,打雷了,上來雨啦。」

  果然,站在房子裡,就聽到了西北方向持續滾過推磨般的雷聲。通過捅破紙的後窗櫺,我看到了那半邊天上毛茸茸的烏雲。

  午後,大雨滂沱,瓦簷上的雨水像灰白的幕布垂直掛地,雨聲中夾雜著青蛙的叫聲。隨雨降下的十幾條犁鏵般的大鯽魚在院裡的積水中潑剌剌跳躍。妻子摟著女兒在炕上酣睡著,父母親在他們的炕上呼呼吹著氣。我把女嬰放在一面竹篩子裡,端到堂屋正中的一個方凳上。我一直坐在篩子旁,看一會兒發瘋般的雨水,又看一會兒躺在篩子裡鼾鼾地安睡的女嬰。瓦簷上的流水注到一隻翻扣的水桶上,發出時而響亮時而沉悶的急促聲響。天色晦暗,堂屋裡彌漫著青藍色的光輝,女嬰的臉酷似橘皮的顏色。我生怕她餓著,手持著奶瓶,像持著一個救火器。每當她把嘴巴咧開要啼哭時,我就把奶頭塞到她嘴裡,把她的啼哭扼殺在萌芽狀態中。一直到奶湯從她嘴裡溢出來時,我才猛然醒悟:嬰兒不怕能餓死,同樣也能撐死。我停止餵奶,用毛巾擦淨她眼窩裡和耳輪裡的奶汁,焦灼地看著幹勁不減的雨水。我深深地感到女嬰已經成為我的累贅。如果沒有她,此時我應躺在炕上睡覺,恢復連續乘車的疲勞。因為有了她,我只能坐在僵硬的凳子上,觀賞枯燥的暴雨了。如果沒有我,她也許已被暴雨灌死了,灌不死也凍死了。她也許早被洶湧的水流沖到溝裡去,饑餓魚群已經開始吮吸她的眼珠了。

  院子裡有一條雪白的鯽魚擱淺在青磚甬路上。它平躺著,尾巴啪啪地抽打著甬路,閃爍出一圈黯淡的銀光。後來它終於躍進甬路下的積水裡。它直起身子,青色的背脊像犁鏵般地劃開水面。我很想冒雨出去把它抓獲,使它成為父親佐酒的佳餚。我忍住了,並不僅僅因為雨水會打濕我的衣服。

  在那個急雨如亂箭的下午,我忍受著蚊蟲的騷擾,考查了故鄉棄嬰的歷史。我不必借助任何資料就把故鄉的棄嬰史理出了一條清晰的線索,我用回憶的利喙把塵封的歷史啄出了一條幽暗的隧道。我在這條隧道裡穿行,手和腳都觸摸著棄嬰們冰涼的白骨。

  我把這些被拋棄的嬰孩大致劃分為四類,僅僅是大致劃分,因為這四類嬰孩有時處於一種交叉境況。

  第一類系因家庭生活困難、無力撫養,被溺殺在尿罐裡、拋棄到路邊者。這種情況多發生在解放前,沒有計劃生育措施的情況下。這一類棄嬰現象好像具有世界性的普遍意義,我記得日本有兩篇小說,一篇名為《雪孩兒》,是水上勉寫的;另一篇名為《陸奧偶人》,記不清作者名字了,好像就是著名小說《槽山節考》的作者。《雪孩兒》和《陸奧偶人》寫的都是棄嬰的事。《雪孩兒》裡的棄嬰就是把嬰孩活活地扔到雪地裡凍死——有生命力極頑強者,在雪坑裡呆一夜尚能呱呱啼哭,這種孩子往往被抱回去繼續撫養。陸奧的棄嬰方式則是在嬰兒降生後,第一聲啼哭沒及發出之前,把嬰孩倒豎在熱水中溺死。他們認為嬰孩未啼哭前是沒有感覺的,這時把他溺死,是不違反人道的。一旦嬰孩啼哭之後,就只能養著他了。這兩種棄嬰方式在我的故鄉都曾存在過,這兩種方式產生的原因一如上述——我是按棄嬰的原因來為棄嬰分類的。我相信在漫長的歲月裡,故鄉有許多嬰兒是死在尿罐裡的,這種殺嬰方式似乎比日本陸奧的殺嬰方式還要肮髒殘忍。當然,我即便是問遍鄉里苟活的老人,也難問出一個確鑿的殺嬰者。但我回憶起他們坐在籬笆邊或斷牆邊閉目養神時的情景,我認為他們臉上的表情都是殺嬰者的表情,他們中肯定有人在尿罐裡溺殺過親生兒女,或者把親生兒女扔到路邊凍餓而死——這類嬰孩是無人要撿的。所以,把活著的嬰孩扔到路邊或是十字路口,似乎比把他溺殺在尿罐裡要人道一些,其實這不過是那些貧窮善良的父母們的自我安慰罷了。這些活著送出去的孩子,生機委實渺茫得很,他們恐怕絕大多數都飽了饑腸轆轆的野狗肚腹。

  第二類被拋棄的嬰孩是有先天性的生理缺陷或怪胎。這類嬰孩連進尿罐的資格都沒有。一般情況下都是由嬰孩的父親在太陽出山前尋一僻靜地方活埋掉。填土時,還要在嬰孩的肚腹上壓上一塊新磚,防他來年又來投胎。但情況也有例外,解放初期我們故鄉有一個大名赫赫的區長李滿子,就是一個先天性的兔唇。

  第三類棄嬰是「私孩子」。「私孩子」是一句很厲害的罵人話,故鄉有姑娘們被激怒時,往往用這句話詈罵仇敵。「私孩子」就是未婚的大閨女生的孩子。這類孩子一般來說大都聰明漂亮,因為凡懂得偷情的少男少女,都不是蠢貨。這一類棄嬰成活的可能性較大,缺少子女的夫妻願意抱養這類孩子,往往事先就聯繫好了,到時由孩子的父親趁夜送到抱養者家門口。也有棄置行人易見處的。私孩子的繈褓裡多多少少總有一點財物。私孩子裡有男嬰,而前兩類棄嬰裡,除有生理缺陷十分嚴重者外,一般無男嬰。

  解放後,由於經濟生活的進步和衛生條件的提高,棄嬰現象已大大減少,進入八十年代之後,棄嬰現象又開始出現,而且情況倍加複雜。這類棄嬰絕對無男孩。從表面上看,是計劃生育政策把一些父母逼成了野獸,但深入考察,我明白,重男輕女的傳統觀念,是殺害這些嬰兒的罪魁禍首。我知道也不能對新時代的棄嬰者施行嚴厲的批判,我知道我如果是個農民,很可能也是一個拋棄親生女兒的父親。

  這種現象不管多麼有損於人民共和國的光輝聲譽,但它是客觀存在著的,而且短時間內難以根絕。生在臭氣熏天的肮髒村落裡,連金剛石的寶刀也要生銹,我現在才似乎有些「悟道」了。

  暴雨經夜未停,平明時分,烏雲破散,射出一道血紅的濕熱陽光。我把女嬰端到妻子炕上,求妻子照應著,然後踩著渾濁的雨水,涉河去鄉政府請求幫助。走在胡同裡時,我看到那道由高梁稈夾成的籬笆已被風雨打倒在地上,籬笆上蓊鬱的牽牛花泡在雨水裡,紫色的和粉紅色的牽牛花從水中擎起來,對著初睛的天空,好像憂悒地訴說著什麼。籬笆傾倒,障礙撤消,一群羽毛未豐的半大雞沖進去,瘋狂地啄食著碗口大的白菜。河裡正在漲水,石條搭成的小邁橋微露水面。水聲嘩嘩地從橋石邊緣的浪花上發出。我跳橋時崴了腳,走上河堤還瘸了幾十步,心想此兆非吉兆,去鄉政府也未必能出手這個嬰兒,但還是奔著鄉政府那一片紅瓦房,一瘸一顛地走得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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