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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過(3)


  我和小福子在袁家胡同頭上停下來,面北看河水。河水澎澎湃湃,不合分秒向東流。大鱉灣就埋藏在洶湧的濁水裡,我知道洪水消退後它又要藍汪汪地露出來。

  袁家胡同裡,有我們生產隊幾個青年在推糞,糞烏黑,發散著一股子酸溜溜的臭水味。

  「哥,真有老鱉嗎?」小福子又一次問我。

  小福子的眼睛閃閃爍爍的,好像他心裡藏著什麼奇怪的念頭。

  我說:「當然有老鱉,就在水裡藏著呢。」

  小福子不說話了。我們靜靜地看水。

  太陽很毒辣,我肩上的皮嗞嗞地響。河水開始消退了,退出來的傾斜河堤上汪著一層脂油般的細泥。

  我和小福子同時發現,在我們腳下,近堤的平穩河水上,漂著一朵鮮豔的紅花。只有花沒有葉,花瓣兒略微有些捲曲,紅顏色裡透出黑顏色來。

  「哥,一朵紅花……」小福子緊盯著水中的花朵說。

  「一朵紅花,是一朵紅花……」我也盯著水中的紅花說。

  河水東流,那朵紅花卻慢慢往西漂,逆流而上,花莖激起一些細小的、潔白的浪花。陽光愈加強烈,河裡明晃晃一片金琉璃。那朵花紅得耀眼。

  我和小福子對著眼睛,我想他跟我一樣感覺到了一種強烈的顏色的誘惑。

  後來發生的事情就極其簡單了。小福子狠狠地盯我一眼,轉身就朝著那朵紅花沖去。河裡金光散亂,我似乎聽到小福子的腳板拍打得水面呱唧呱唧響,他好像奔跑在一條平坦的、積存著淺淺雨水的砂石路上。

  那朵紅花蓬鬆開來,像一團毛茸茸的厚重的陰雲,把小福子團團包裹住。

  我甚至想喊一句:「小心,別弄毀了那朵花!」

  細想起來,小福子在撲向河中紅花那一刹那——他搖搖擺擺地撲下河,像只羽毛未豐的小鴨子——我是完全可以伸手把他拉住的,我動沒動過拉住他的念頭呢?我想沒想過他跳下河去註定要滅亡呢?

  在袁家胡同裡推糞的四個青年,都赤腳、赤膊、滿身汗水、滿身糞臭。他們走上河堤。他們一齊看到我站在河堤上發愣。

  叫春季的青年在我頭上拍了一掌,說:「大福子,站在這兒望什麼?跟我下河洗澡去!」

  我看著他流汗流得雪白了的臉,說:「小福子跳到河裡去啦!」

  他說:「什麼?」

  我重複道:「小福子跳到河裡去啦!」

  其餘三個青年都把臉對著我看。

  我看著河水。河水更加輝煌了。金光銀光碰碰撞撞,浩淼無邊;浪潮在光的影裡鏜鏜鞘耠地奏鳴著:河裡的燠熱魚腥撲面湧起。我的心一陣急跳,寒冷如血,流遍全身。

  我牙齒打著顫抖說:「小福子……跳到河裡去啦……」

  那朵誘人的紅花早已無影無蹤,紅花曾經逗留過的那片平靜的水面上,急遽旋轉著一個湍急的大漩渦。

  春季搡了我一把,罵道:「傻瓜蛋!為什麼不早喊?」

  四個青年人抬起手掌罩著眼,努力往河面上嘹望著。

  「在哪裡?」叫子平的青年吼一聲,縱身撲入水中。他的身體砸起幾簇水浪花,在陽光下開放,十分豔麗。

  春季他們三個也緊隨著子平跳下河去。他們砸得河水眶當哐當衝撞河堤。

  我看到了,在十幾米外的河心裡,小福子的光頭像塊紫花西瓜皮一樣時隱時現。四個青年快速地揮動著胳膊往河心衝刺,急流沖得他們都把身體仄愣起來。一串串的透明的水珠,當他們舉起胳膊時,吐嚕嚕地,閃爍著光彩,不失時機地,滾到河的浪峰上,滾到河的浪穀裡。

  我起初是站著,站累了就坐著。我坐在生產隊寬大的打穀場邊頹唐的土牆邊,一個高大的麥秸垛投下一塊陰影,遮住了我平伸在地上的兩條腿。我的腿又黑又瘦,我的腿上佈滿傷疤,我也不知道我的腿上為什麼會有這麼多傷疤。左腿膝蓋下三寸處有一個銅錢大的毒瘡正在化膿,蒼蠅在瘡上爬,它從毒瘡鮮紅的底盤爬上毒瘡雪白的頂尖,在頂尖上它停頓兩秒鐘,叮幾口,我的毒瘡發癢,毒瘡很想進裂,蒼蠅從瘡尖上又爬到瘡底,它好像在爬上爬下著一座頂端掛雪的標準的山峰。

  被大雨淋透了的麥秸垛散發著逼人的熱氣,黴變、黴氣,還有一絲絲金色麥秸的香味兒。毒瘡在這個又熱又濕的中午成熟了,青白色的膿液在紙薄的皮膚裡蠢蠢欲動。我發現在我的右腿外側有一塊生銹的鐵片,我用右手撿起那塊鐵片,用它的尖銳的角,在瘡尖上輕輕地劃了一下——好像劃在高級的絲綢上的細微聲響,使我的口腔裡分泌出大量的津液。我當然感覺到了痛苦,但我還是咬牙切齒地在毒瘡上狠命劃了一下子,鐵片銹蝕的邊緣上沾著花花綠綠的爛肉,毒瘡進裂,膿血咕嘟嘟湧出,你不要噁心,這就是生活,我認為很美好,你洗淨了臉上的油彩也會認為很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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