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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過(2)


  我和小福子繼續往東走,快到袁家胡同了,據說這個地方河裡有深不可測的鱉灣。河水乾涸時,鱉灣裡水也瓦藍瓦藍,不知道有多麼深,更沒人敢下鱉灣洗澡。我想起一大串有關鱉精的故事了。我聽三爺說有一天夜裡他在河堤上打貓頭鷹,扛著一杆土槍,土槍裡裝著滿藥。那天夜裡本來挺晴的天,可一到袁家胡同,天忽嚕就黑了,黑呀黑,好嗎呀黑,烏魚的肚子洗硯臺的水。貓頭鷹在河邊槐樹上哆嗦著翅膀吼叫。三爺說他的頭皮一炸一炸的,趴在河堤上一動也不敢動。他知道一定有景,什麼景呢?等著瞧吧。那時候是小夏天,槐花開得那個香啊!多麼香?小磨香油炸斑鳩。

  一會兒,河裡嘩啦嘩啦水響,一盞通紅的小燈籠先冒出了水面,緊接著上來一個傻不棱登的大黑漢子,挑著小燈籠,呱噠呱噠在水皮上走,像走在平地上一樣。走了三圈,大黑漢子下去了,鱉灣裡明晃晃的,水平得連一絲皺紋都沒有。三爺耐住心性,趴著不動。約莫過去了吃袋煙的工夫,就見到那大黑漢子又上來了,站在鱉灣邊上,像根黑柱子一樣,一動不動——當時我問:還挑著燈籠嗎?三爺說:挑著,自然是挑著的——又見一張桃花木八仙桌子,從鱉灣正中慢悠悠地升上來。幾個穿紅戴綠的丫頭子,端著七個盤八個碗,碗裡盤裡是雞鴨豬羊,奇香奇香。丫頭子下去了,上來兩個白鬍子老頭,頭頂都光溜溜的,一看就知道滿肚子學問。

  兩個老頭子坐在那兒推杯換盞,談古道今,三爺都聽得入了迷。後來槐樹上的貓頭鷹一聲慘叫,三爺才清醒過來。三爺把土槍順過去,瞄準了八仙桌子。槍筒子冰涼冰涼,三爺的心也冰涼冰涼。剛要摟火,那個紅臉的白鬍子老頭子把舉到嘴邊的酒杯停住,大聲說:明槍易躲,暗箭難防!三爺大吃一驚,迷迷糊糊地就把槍機摟倒了,只聽得震天價一聲響,河裡一片漆黑,天地萬物都像扣在鍋裡,三爺聽到了鐵砂子打在水裡的聲音。緊接著狂風大作,風是白色的,風裡裹挾涼森森的河水,嘩啦嘩啦淋到槐樹上。三爺緊緊地摟住了一棵大槐樹,才沒被風卷到鱉灣裡去。大風刮了半個時辰方停,三爺滿身是水,凍得直打哆嗦。這時星星現出來了,藍色的天壓得很低,槐樹上的白花像一團團毛茸茸的亂毛,附著在黑魈魃的葉丫裡,放著濃烈的香氣。貓頭鷹在花葉問愉快地歌唱。三爺起身想回家,但十個手指都套了環,怎麼也解不開。三爺著急得啃樹皮,嘴唇都被槐樹皮磨破了。

  後來好不容易松了扣。三爺到家後喝了半斤酒,還是一陣陣地打寒顫,從心裡往外顫。第二天早晨,三爺到鱉灣那兒看。風平浪靜,灣水烏黑,白霧稀薄如紗幔,一股血腥味直沖上河堤。三爺看到一條大黑魚在鱉灣裡漂著。那條大黑魚有五尺長,有二百斤重,頭沒有了還那麼長,那麼重,有頭時就更長更重了。三爺記得自己的槍口是瞄著白鬍鬚老頭的,大黑漢子站在灣邊上離著很遠呢。噢,三爺說,想了半天才明白:大黑魚是鱉精們的偵察員,它失職了,因此被老鱉們斬掉了頭。我那時方知地球上不止一個文明世界,魚鱉蝦蟹、飛禽走獸,都有自己的王國,人其實比魚鱉蝦蟹高明不了多少,低級人不如高級鱉。

  那時候我著魔般地探索鱉精們的秘密,我經常到袁家胡同北頭去,站在河堤上,望著鱉灣裡疹人的黑水發呆。鱉灣奇就奇在居河中央而不被泥沙掩埋,洪水時節,河水比黃河水還要渾濁,一碗水能沉澱下半碗沙土,可洪水消退後,鱉灣依然深不可測,清亮的河水從鱉灣旁、從鱉灣上軟軟地漫過去,界限分明,鱉灣裡的水與河裡的水成分不同。鱉們不得了。鱉精們的文化很發達。三爺說,袁家胡同北頭鱉灣裡的老鱉精經常去北京,它們的子孫們出將入相。有一個富家女嫁與一個考中進士的大才子,結婚三日,回娘家訴苦,說夫婿身體冷如冰塊,觸之汗毛倒立,疑非同類。其母囑其回去用心觀察。女歸,發現這個大才子每日都在一個靜室沐浴兩次,且需水量極大。

  大才子沐浴時戒備森嚴,任何人不許窺測。這一日,大才子又去沐浴,女抱一套乾淨衣服,走至沐浴處,被一僕人攔住,女怒駡:是夫婿喚我送衣!僕人諾諾而退。愈近,聽到室內水聲響亮。女窺牖,見一鱉大如筐籮,甲殼燦爛,遍被文章,正在一大池中踴躍戲水,歡快活潑如孩童。女駭絕,驚叫,棄衣而走,金蓮交錯,數次倒地。女歸室,想千金之軀,竟被鱉精玷污,遂解腰中帶,自縊。這些文字不是三爺的,故事是三爺的。三爺還說過,北京有條精靈胡同,寒冬臘月也出攤賣西瓜,皇宮裡沒有的東西在精靈胡同裡也有。

  有一個人回故鄉,精靈胡同裡托他捎一封信,信封上寫「高密東北鄉袁家灣」,這個人找遍了東北鄉也沒找到個袁家灣。他爹說,八成是鱉灣裡的信,你去那兒吆喝吆喝看看吧。那人找了輛自行車騎著,到了袁家胡同北頭,車子扔在河堤上,人站在河堤下淺水邊,對著那潭黑水,高叫:家裡有人嗎?出來拿信!喊了三聲,水裡沒動靜,這人罵一句,剛要走,就見水面豁然開裂,一個紅衣少年跳出來,說:是俺家的信嗎?那人把信遞過去。少年接了信,瞄了一眼,說:噢,是俺八叔的信,你等著,我告訴俺爺爺去。紅衣少年瀟灑入水。那人退後一步,坐在河堤漫坡上,心中嗟呀不已。俄頃,水又中分,紅衣少年引出一個白衣老者。

  老者慈眉善目,可敬可親。少年說:爺爺,就是這人帶來的信。那人畢恭畢敬地站起來,不知說什麼好。老者說:多謝啦,家裡去坐坐吧。那人瞅瞅那潭綠水,心裡發毛,口裡趕緊推辭。老者也不十分邀請,一拂袖,對紅衣少年說:家去拿點禮物。少年應聲入水。那人似乎聽到水中門扃嘩啷,石階橐橐。少年出水,提著一隻柳條編織的小籃子,籃裡盛著半籃綠豆芽。老者接過籃子,說:鄉親,煩你千里傳信,感激不盡,無甚稀罕物贈你,現有自家生的綠豆芽一籃,您拿回家炒炒吃了吧。

  那人接了籃子,與老者點頭哈腰一陣。老者攜著紅衣少年入水。那人捧著那籃子,心裡鄙夷起來,心想水中精怪,定有珍寶,竟送我一籃綠豆芽!我花兩毛錢到集上買一筐子,要你的幹什麼!想到此,他把籃子一翻,將綠豆芽倒進水中,嘴裡還嘮叨著:留著您自己吃吧。綠豆芽飄飄搖搖地沉下水去。那只柳條籃子編得實在是精巧,他捨不得丟,挽著回家裡去。家去把送信經過對他爹說了。他爹只說了一句話:你是個天生的窮種!那人不解,他爹指著籃子說:你看看,那是什麼?那人低頭去看,只見籃子沿上,掛著一根閃閃發光的金綠豆芽。鱉灣裡的神奇事兒多著呢,哪能說得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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