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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過(4)


  其實,我長大了才知道,人們愛護自己身上的毒瘡就像愛護自己的眼睛一樣,我從坐在草垛邊上那時候就朦朦朧朧地感覺到:世界上最可怕最殘酷的東西是人的良心,這個形狀如紅薯,味道如臭魚,顏色如蜂蜜的玩意兒委實是破壞世界秩序的罪魁禍首。後來我在一個繁華的市廛上行走,見人們都用鐵釺子插著良心在旺盛的炭火上烤著,香氣撲鼻,我於是明白了這裡為什麼會成為繁華的市廛。

  我在那道矮牆邊上坐著,沒人理我,場上散佈著幾百個人,女人居多,女人中上了年紀的老女人居多,也有男人,也有孩子。我看到了他們貌似同情,實則幸災樂禍的臉上的表情。我弟弟小福子淹死了——也許淹不死,搶救還在繼續進行。他們都是來看熱鬧的,就像當年姐姐帶我去看那個長尾巴的人一樣。

  春季用雙手托著小福子穿過胡同,繞過駱駝——駱駝對著我冷笑——走到我家,我家門上掛鎖。春季氣喘吁吁地問我:「大福子,你爹和你娘呢?」

  我什麼話也沒說,我沒有話可說,我願意跟著小福子走。

  村裡人嗅到了死孩子的味道,一疙瘩一疙瘩地跟在小福子的後邊。

  有人建議趕快把小福子抱到生產隊的打穀場上,隊裡的男女勞力都在那裡編織防洪用的麥草袋子。我想起了,爹和娘確實是去編織防洪用的麥草袋子了。

  沒走到打穀場就聽到了娘的哭聲,接著就看到娘從街上飛跑過來。娘哭得很動情,聲音尖尖的,像個小姑娘一樣。

  娘身後也跟著一群人,爹十分顯眼地混雜在那群人中,我一眼就看到了,爹高大的身體搖搖晃晃,好像喝醉了酒。

  春季抱著小福子徑直往前走,小福子仰在春季臂膊裡,胳膊腿耷拉著,好像架上的老絲瓜。

  娘跑到離小福子兩步遠時,突然止住了哭聲,她往前傾了一下身體,脖子猛一伸,像觸了雷電一樣。身後有人扶了她一把。她往後一仰,那人就著勁一拖,娘閃到一側去。

  春季托著小福子,莊嚴肅穆地往前走,人們都閃到兩邊去,等一下,伺機加入了小福子身後的隊伍。爹沒表示出半點特殊性,他跟隨在我身後,我不用回頭就知道爹搖搖晃晃地走著,好像喝醉了酒。

  走到打穀場上,娘又開始哭起來,這時的哭聲已不如适才清脆,聽著也感到疲乏。

  打穀場邊上有三排房子,一排是生產隊的飼養室,一排是生產隊的倉庫,還有一排是生產隊的記工房。

  夏天從不穿上衣和鞋子的方六老爺擔任了搶救小福子的總指揮。他讓人從飼養棚里拉出了一頭黑色的大牛。這頭牛眼睛血紅,斜著眼看人。它的僵直的角上閃爍著鋼鐵般的光澤,後腿上、尾巴上沾滿了尿屎混合成的泥巴。

  「攥緊鼻繩!」方六老爺威嚴地吩咐那個拉牛的中年漢子。

  中年漢子一臉麻子,也是赤膊赤腳,背上一大串茶碗口大的疤瘌,是生連串毒瘡結下的,我要呼他四大伯。四大伯把兇猛的黑牛鼻繩攥緊,黑牛焦躁地扭動尾巴,呼哧呼哧喘著粗氣。四大伯也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

  「把他搭到牛背上!」方六老爺吩咐春季大哥。

  春季把小福子扔到尖削的牛背上,牛扭著腰,斜著眼睛往後看,它的眼睛紅得像辣椒一樣,喘氣聲像鵝叫一樣。小福子在牛背上折成兩段,嘴啃著那側牛腹,小雞巴戳著這側牛腹。他的屁股上和背上的皮膚金光閃爍。

  「牽著牛走!」方六老爺說。

  四大伯一松牛鼻繩,黑牛昂著頭,虎虎地往前沖去,小福子在牛背上顛簸著,看看要栽下去的樣子。

  方六老爺吩咐兩個人去,一個卡著小福子的腿,一個托著小福子的頭。

  「鬆開韁繩!」方六老爺說,「由著牛走,越顛越好!」

  四大伯閃到牛頭左側。方六老爺在牛腚上拍了一掌。黑牛邁著大步,走得風快,牛兩側扶持小福子的兩個漢子,仄著身子走得艱難,臉上都咧著一張嘴,嘴裡都是黑得發亮的牙齒。場上沙土潮濕,黑牛的蹄印像花瓣一樣印出來。

  娘忘記了哭,蓬頭散髮,隨著牛一溜小跑。爹弓著腰,依然十分顯眼地摻雜在牛後騷亂的人群裡。

  黑牛沿著打穀場走了兩圈,小福子的腹中響了一陣,一股暗紅色的水從他嘴裡噴出來。

  「好啦!吐出水來了!」人群裡一聲歡呼。

  娘跑到牛的近旁,夢囈般地說:「小福子,小福子,娘的好孩子,醒醒吧,醒醒吧,娘包粽子給你吃,就給你吃,不給大福子吃……」

  我的心裡一陣冰涼。

  黑牛繼續走著,但小福子已不吐水,有幾根白色的口涎在他唇邊垂著,後來連口涎也沒有了。

  方六老爺說:「行啦,差不多啦!」

  四大伯攏住牛,那兩個傍在牛側的漢子把小福子從牛脊樑上揭下來,抬著,走到場邊一棵紅楊樹下。紅楊樹投在地上一片炕席大的斑駁陰影,陰影裡佈滿綠豆粒大小的黑色蟲屎,因為樹上孳生著成千上萬只毛毛蟲。

  有一個聰明人拎來一隻剛編織好的草包子,剛要把小福子放上去時,父親從人堆裡擠出來,脫下濕漉漉的褂子,鋪在草包子上。父親沒有忘記把黑煙斗和牛皮煙荷包從褂子口袋裡摸出來,別在腰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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