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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蠅·門牙(3)


  班長低聲吼:「還笑!」

  我不笑。

  我們蹲在花生棵子裡,靜聽了一會兒。狗不叫了,夜色深沉,星斗璀璨,好像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

  「班長,」我低聲說,「回去嗎?」

  「回去幹什麼?還沒弄到瓜呢!'『

  「要是主任聽到槍聲來查崗呢?」

  「他昕不到,聽到他也不會起來,他老婆厲害著呢。」

  「我少了一顆子彈怎麼辦?」

  「你別吱聲,等下次打靶時弄發補上。」

  我們站起來。班長讓我把槍膛裡的子彈退出來。我把槍膛裡的子彈退出來。我們走到蘋果園與沙地相接的地方。班長示意我蹲下,他也蹲下。這時出來一顆明星,蘋果樹模糊不清的影子遮掩著我們。我看到琥珀色沙地上種著一大片西瓜,西瓜油亮油亮的,遍地都是。西瓜地外邊是霧濛濛的大海,只能聽到愈到近前愈覺遙遠的海聲,卻看不清海的面孔。也許是因為我緊張地喘息吧,我聽到海也在喘息。

  班長說:「地邊上沒有好瓜,要吃好瓜必須到地中間裡去。」

  我覷著西瓜地中央那個碉堡狀的看瓜屋子,膽怯地說:「叫人抓著怎麼辦?」我的聲音有點哆嗦。

  「害怕了?」班長問我。

  我點點頭。

  「連偷瓜都怕,上了戰場還不把你嚇死!」班長鄙夷地說,「膽小鬼是上不了戰場的。告訴你沒事,把槍大背起來,跟著我匍匐前進。」

  我大背著半自動步槍,跟著班長向瓜地中央匍匐前進。班長爬得很快,像條大蜥蜴。只是他的後腦勺子太高影響了他匍匐前進的質量。我必須在匍匐前進裡摻假才能跟上班長的速度。西瓜的藤蔓不是纏住我的手就是纏住我的腳。我聽到我弄出來的響聲很大,我確實心裡發慌,又怕被班長拉下,匍匐前進實際上變成了跪地爬進,這樣我聽到我弄出來的聲音更大。西瓜藤蔓更頻繁地找我的麻煩,我憤怒地抖擻著它們。

  我後來才知道踏住了我的脊樑的是一隻沉重的大腳。貧農老大爺王順兒踩著我的脊樑,雙手攥著一柄寒光閃閃的魚叉,大吼一聲:「反革命分子,你往哪裡跑!」

  我感到我的心臟急促地敲打了兩下沙土。然後就不跳了。我聞到了沙土裡的豆餅味兒和揉爛的西瓜藤葉的味道。王順兒扯著我的脖領子把我提拎起來,說:「反革命,還帶著槍!」我這時才看到了魚叉尖上的寒光。

  我們班長從地上一躍而起,笑嘻嘻地說:「王大爺,我們在執行任務呢!您老真是老貧農,心紅眼亮骨頭硬,手握魚叉幹革命,階級鬥爭的弦繃得緊。」

  「是肖班長啊,哎呀呀!我還以為是偷瓜賊昵!」

  「你沒聽到槍響?」班長壓低聲音,嚴肅地說。

  「聽到了。」王順兒也降低了調門。

  「這不是說話的地方,」班長說,「到你瓜棚裡去。」

  王順兒把我們帶進瓜棚,要尋火點燈。班長低聲說:「不許點燈。」

  班長美麗的杏核子眼在黑暗的瓜棚裡明亮如星,他說:「老王同志,你知道嗎?不久前天安門廣場發生了反革命武裝暴動,哎,你是黨員嗎?是就好,無事不可對黨言嘛!國內的階級敵人一活動,國際上的帝修反遙相呼應,據可靠情報,臺灣蔣匪幫近日內可能派遣特務在我沿海登陸,聽到适才那聲槍響,我們趕快到海邊來偵察,我們從西瓜地裡爬行,是為了縮小目標,誰知被您這一陣吼——」

  我咬牙切齒地不笑。王順兒局促不安地說:「肖班長……」

  班長說,「別說了。小管,走,到海邊看看去。」

  班長從背上掄下衝鋒槍雙手端著,彎著腰出了瓜棚,我抱著半自動跟在他後邊。走出西瓜地,又往前走了一截,誨灘上熱乎乎的沙子流到我的鞋旮旯子裡。班長一屁股坐下,脫下鞋來,把腳丫子插到沙土裡,衝鋒槍扔到一邊。班長對我小聲說:「坐下。」我坐下,也脫了鞋,把腳丫子插進沙土裡。我齜牙一笑。班長說:「笑什麼,嚴肅點。」我說:「到底沒吃上瓜。」班長說:「什麼?你別多說話,待會兒撐死你個兔崽子。」

  海近在眼前,但響聲更加遙遠,班長躺在沙上,面向滿天星辰,問我:「小管,你和女人睡過覺嗎?」

  「你說什麼呀班長!」我挺不好意思地說。

  「這有什麼,睡過就是睡過,沒睡過就是沒睡過。」

  「沒睡過,真沒睡過,班長。」

  「小子,騙鬼去吧!」

  「那麼你呐,班長,跟多少女人睡過?」

  「千把個吧!」

  「哎喲,我的天!」

  班長哧哧地笑了。他忽然問我:「高中生,懂得什麼是愛情嗎?」

  我說不懂,請您給講講。這麼神聖的字眼從他的嘴裡冒出來,像狗頭上生角一樣使我吃驚。

  他躺在沙灘上不動,並且閉著眼睛。海聲還是那麼遙遠。海上的霧氣似乎淡薄了一些,穩隱約約能看到近處淡白的海面。

  班長坐起來,穿好鞋,說:「走,吃西瓜去!」

  我說:「你還沒告訴我什麼是愛情呢!」

  班長說:「去去去,吃瓜就是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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