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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蠅·門牙(2)


  我們警衛班長肖萬藝就坐在我的前邊,他用兩隻手捧著下巴,我看不到他的臉,能看到他那兩隻帶著極端狡猾表情的小耳朵,能看到他的長方形的頭,好像有三個腦子裝在他的鐵砧子一樣形狀的腦殼裡,前凸的部分一個,後凸的部分一個,中間一個。所以我們班長智力過人是有理由的。我們班長是河南焦作人,二十六歲,1969年入伍,1970年加人中國共產黨。他還是我們工作站的黨支部委員,是我們工作站的團支部書記,未婚。據說我們部隊駐地生產隊會計的老婆外號「航空母艦」是我們班長的相好,因為「母艦」的第三個小男孩也有一個長方形的頭顱。有人跟我們班長開玩笑說這個男孩是他的兒子,我們班長爽快地承認,並說這是為祖國繁殖優良的三腦人種。

  我經過十三天訓練從新兵連分配到工作站那天,班長幫我從車上把背包提拎下來,我那麼標準地給他敬禮,他抬起手來,像擼鼻涕似的還我一個禮。我當時感到受了極大的侮辱,但是想到自己是「新兵蛋子」,只好忍辱負重。班長的頭把一頂油膩膩的軍帽撐得像一艘烏篷船也像一隻東北靴靴棉鞋,我對這件怪物畏若神明,不敢想像這個奇特頭顱的製造過程,更不敢想像如此出色扁長的腦袋當初是怎樣從狹窄的產道裡鑽出來的。我入伍前當過一年「赤腳醫生」。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曾經用土洋結合的方法為一個大姑娘接過一次生,那個嬰孩腦袋圓溜得像個小皮球一樣還生得那般艱難,我們班長是個長方形的砧子頭!

  已經有二十幾隻碩大的蒼蠅落在微微顫抖著的鐵絲上。鐵絲上沾滿暗綠色的蒼蠅分泌物。落下的蒼蠅們高支著腿,轉動著碧綠的眼睛、轉動著鮮紅的眼睛、轉動著明亮的半透明的眼睛,用棒狀的沾著纖細黑毛的前腿蹭著透明的脈絡清楚的翅膀,我昕到這=十多個蒼蠅嚶嚶細語召喚著它們的同伴,它們的同伴卻像失去控制似的絞在一起滑翔著旋轉。終於有那麼一股蒼蠅停止旋轉。劈裡啪啦地掉到鐵絲上。這時鐵絲上落上了一行蒼蠅。蒼蠅們一齊轉動眼睛刷翅膀,鐵絲開始旋轉。不久又落下兩股蒼蠅,鐵絲沒有了。有了一根南窗戶聯結著北窗戶的手指頭那麼粗的蒼蠅棍子。一線陽光從南窗戶裡射進來,蒼蠅們的彩色眼睛愉快地閃爍著,散發出一圈又一圈的彩色的溫暖柔軟的波紋。蒼蠅擁擁擠擠,蒼蠅聯結著蒼蠅,鐵絲為核的蒼蠅棍子下垂著,輕輕悠動。還有兩股蒼蠅在鐵絲上方滑翔著,盤旋著,它們發出的聲音單調刺耳,透著一股無聊、乏味、耐不得煩的情緒。

  我們主任說:「團長,起來吧。」我們主任先站起來,順手又把麻木了雙腿的四十三團徐團長拖起來。我們主任一鬆手,徐團長的雙腿便嘟嚕一下矮了一截,好像雙腿是兩根彈簧,耐不得上身的壓迫,我們主任慌忙扶他一把,兩扶三扶,徐團長才恢復到蒼蠅騷亂前那麼高。

  我們主任從地上撿起毛巾,又揚起胳膊來。徐團長一把攥住我們主任的手腕說:「哎喲祖宗,您可千萬別惹它們啦,俺是真草雞啦。當年挨美國炸彈也沒有這滋味難受。」

  主任說:「不搭了不搭了,團長放心。」主任把毛巾放到桌子上,拿起菜刀,從瓜腚上旋下一塊皮來擦擦菜刀的兩面,擦得那塊瓜皮上暗紅一片鏽,然後,高高地舉起刀,喀嚓一聲把西瓜切成兩半,又喀嚓成三半,又喀嚓成四瓣,喀嚓,六瓣,喀嚓喀嚓七瓣八瓣。我們主任雙手端著一瓣瓜,恭恭敬敬地獻到徐團長面前,說:

  「團長,請吃瓜!」

  西瓜不是紅瓤是蜜黃色瓤,我們警衛班的戰士都知道這西瓜比紅瓤西瓜甜。前四天夜裡零點,我們班長把我捅醒,說:「小管,起來上崗。」我懵懵懂懂地爬起來,拖著半自動步槍到大門口崗樓換他。我說:「班長,您回去睡吧。」我打了一個呵欠,嗓子裡還像雄雞打過鳴後噢了一聲。黑暗中我們班長那兩隻美麗的杏核眼賊亮賊亮的,他問我:「困嗎?」我說:「困極了,班長,你把我送到戰場上去打一仗,我寧願讓炮彈炸死也不願站崗。」他說:「哪裡有他媽的戰場,當兵撈不上次打仗的機會,窩囊透了。」我說:「戰爭年代可是靠本事吃飯,一仗打好了,就能弄個團長營長的幹幹。現在是靠後門,靠舔腚。」班長說:「打起仗來老子准是偵察英雄!」我說:「班長,不會提你當幹部吧?」他說:「當屁!」我說:「我想學開汽車,回家好找個工作。」他說:「就他媽的一輛汽車,有兩個司機,輪不到你。」我說:「班長,你回家能找到工作嗎?」「找個屁!」他說,「別嘮叨了,你想不想吃瓜?」我說:「哪兒有?」他說:「你想吃不想吃?」我說:「想吃。」他說:「跟我走。」我看看從機要工作房裡射出來的燦爛光線,聽著啾啾亂叫的電子訊號,猶豫道:「這崗……」班長說:「和平年代,屁事沒有,走吧走吧!」

  班長讓我別害怕,出了事他兜著,我就跟他走。他大背著衝鋒槍,我拖著上了頂門火的半自動步槍。我們沿著營院牆邊的小路溜到唐家埠大隊的蘋果園裡。蘋果園外是沙地,沙地外邊是海灘,海灘連結著大海。我們想穿過蘋果園到沙地上去,沙地上種著西瓜。

  我們在蘋果園裡穿行著就昕到大海的夢囈,一定是非常平滑的長浪從海的深處爬過來,舔一下沙灘又退回去。看園屋子裡有條小狗汪汪了兩聲,便不再理我們,我們也不理它。蘋果樹冠黑魃魃的,近前可看到毛絨絨的葉片,和葉片問閃閃爍爍的蘋果。一股福爾馬林藥液的味道從蘋果樹上清淡地散出來。在蘋果樹間穿行還可以聞到海裡的螃蟹味。我想起了包圍著營院的五彩繽紛的臭氣,不想不知道,一想嚇一跳,我非常慶倖跟著班長來。我們其實是在蘋果園裡大搖大擺地走,班長大背著衝鋒槍,我拖了上了頂門火的半自動步槍,蘋果樹下套種的落花生圓圓的硬幣般的葉子被我們的褲子蹭得嘩啦嘩啦響,或者是我們的褲子被硬幣般的圓圓的花生葉子蹭得響。班長順手從樹上撕下一個乒乓球般大小的綠蘋果,啃了一口,立刻吐掉。班長說它奶奶的又酸又澀小管你這個小子別睡著啊再有半個月「秋花皮」就熟了有點甜味也酸得厲害還是「金帥」甜再有一個月就熟了「國光」分大小「青香蕉」「紅香蕉」「大紅袍」「印度青」熟得晚甜得像蜂蜜黏糊嘴唇我一頭撞到一棵幹粗葉茂的蘋果樹上。半自動步槍在我手裡跳了一下,槍口裡進出一溜火星子,進出一個響,子彈打著呼哨上了天,又落下海。海聲像輕柔的喁喁情語,非常動人。我們班長一個前臥鑽進花生棵子裡。我心裡格登一聲,毀了!我想,我把班長斃了。斃了班長我也完了,我被人斃還不如自己斃了簡化。

  「班長——」

  我扔下半自動步槍撲到我們班長身上,嗚嗚地哭起來。班長啊班長,你的三個腦子還沒發揮作用就給我斃了,你長了一顆風格鮮明的頭顱竟死在我的槍口之下,你還沒結婚,班長,雖說「母艦」的三小子的頭像你的頭但鬼知道他是不是你的兒子……

  「你他奶奶的嚎什麼!」班長爬起來,對著我的大腿踢了一腳。槍聲遠去,海裡濤聲明亮,蘋果園裡的小狗汪汪汪地叫著。

  我驚喜地說:「班長,你沒死?」

  班長抬起袖子揩揩額頭,說:「別咋唬啦,你這個兔崽子,不是班長我躲得快,早就犧牲啦!」

  我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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