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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蠅·門牙(4)


  我和班長沿著海灘急跑一段,然後疲憊不堪,氣喘吁吁地走進瓜棚。

  王順兒怯生生地問:「肖班長,有情況嗎?」

  班長沮喪地把槍往鋪板上一摔,說:「你以為特務是聾子?就沖你那一通咋唬,有一個團也跑光了!」

  王順兒說:「肖班長……我可不是成心的……我是老貧農、老黨員……」

  班長說:「軍法無情,可不管你是什麼老貧農老黨員!」

  「肖班長……」王順兒好像要哭。

  班長說:「算啦算啦,你也別害怕,我們回去不提你的事就是啦!算我們倒黴,要不,抓回去個特務,准立大功,你說是不是,小管?」

  我說:「一定立大功。」

  班長說:「口渴死了,老王,有涼水嗎?」

  王順兒說:「班長,您瞧我這個糊塗勁兒!忘了摘瓜慰勞解放軍啦!」

  班長說:「不要不要,解放軍不拿群眾一針一線!」

  老王說:「這是哪裡的話!軍民一家,解放軍抓特務辛苦理當慰勞!」

  老王提著一個簍子往瓜田走去。

  班長伸出手捅了我一下,說:「小子,怎麼樣?」

  我看著班長在黑暗中閃爍的眼睛,一時竟語塞了。

  老王挎著四個大西瓜進了瓜棚。

  班長說:「你點燈吧。」

  老王劃火點亮燈。我看著老王那枯萎的老臉,看著老王那兩隻驚惶不安的眼睛,突然想起了我的父親。我的鼻子像被人揍了一拳,酸溜溜地不通氣。

  老王抱起一個橢圓形的綠皮大西瓜,放在擱板上,抄起一把鋥亮的瓜刀,喀嚓喀嚓喀嚓,西瓜裂成四瓣。老王雙手端著一瓣瓜遞給班長,又雙手端著一瓣瓜遞給我。老王說:「吃吧,解放軍同志,吃了不夠再去摘。」

  班長有兩顆凸出的門牙,特別適宜啃瓜皮。他吃瓜一定是久經訓練,他把嘴紮到瓜上,像吹口琴一樣來回拉動,黑油油飽滿的西瓜籽兒一會兒從他左邊的嘴角上掉出來,一會兒從他右邊的嘴角上掉出來……

  我們主任雙手捧著一瓣西瓜請四十三團徐團長吃。徐團長餘悸未消地看看那根粗壯的蒼蠅繩子,怒火沖天地說:「你少來這一套!想用西瓜堵住我的嘴?沒門!我告訴你。你即使反我的潮流把我打成走資派我也要說!你養著這麼多蒼蠅!」

  團長頭頂上最後一股蒼蠅正在降落,繩子上的蒼蠅極力排斥它們。蒼蠅們齧咬著,搏鬥著,發出飛機俯衝般的尖嘯。團長的又變成了黃金色的臉在不停地哆嗦。蒼蠅們終於安定下來,一根像頂花刺帶刺的小黃瓜那麼粗的蒼蠅繩子橫斷了貫穿了整個飯堂,懸在團長和主任的頭上也懸在我們頭上。團長的驚懼傳染了我,我意識到了我們熟視無睹的蒼蠅的巨大威脅,一個潛在的、隨時都會要了我們命的巨大威脅。

  四十三團徐團長批評我們不講衛生,諷刺我們是蒼蠅王國,有飼養蒼蠅癖好。他還說回去要派個防化連來徹底消滅「七九一」大院裡的蒼蠅。我們都麻木地聽著,我看到我們班長側了一下頭,臉上露出一個狡猾的笑容。我知道徐團長不瞭解情況,好像我們站從來就沒想法消滅蒼蠅似的。他委屈了我們。我們曾噴灑過大量的「敵敵畏」,頭兩次也確實有效,死去的蒼蠅和半死不活的蒼蠅把地皮都遮沒,一腳踩下去,咯吱咯吱響,聽著讓人齒底生津。藥死一批蒼蠅,又飛來更多的蒼蠅,後來的蒼蠅對「敵敵畏」毫無畏懼,競有愈噴愈活潑機靈的荒唐效果。

  徐團長後來講的什麼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看到他的黃金臉上的黃金嘴唇在不停地翕動,我們主任捧著一瓣瓜,像被一個肉眼看不見的大冰殼子錮住了似的。我更多的是看著千千萬萬連綴在一起壓得鐵絲低垂的蒼蠅們,它們的眼睛彙集成一條浪漫的彩虹,掛在四四方方的空間裡,它們的翅膀摩擦出轟轟烈烈的巨響,震疲了我的耳膜。我在片刻的意識泯滅狀態中,突然看到蒼蠅們的極不規則的、生著無數倒刺掛鉤的、半流質的、黏稠的、紅中透綠的思想。它包圍了我,刺著我、紮著我、胳肢著我、努力滲透著我。我動員了每一個細胞的力量進行著頑強的抵抗,像拔河一樣。第一個細胞的失敗導致了全線崩潰。我一頭紮到我們班長背上。

  我在恍惚中聽到四十三團徐團長說:反擊右傾翻案風動員會到此結束。操他媽媽,我再也不來啦。我們班長說:拿西瓜來。

  我感覺到蜜黃色的西瓜瓤子觸在我的嘴唇上……我躺在空氣清新的海灘上,海風挾帶著雪白的泡沫從我額上掠過。一隻孤孤單單的青青的鷗鳥圍著我低低地盤旋著,它好像僅僅看到我的被泡沫濡濕了的貧瘠的額頭,而我更希望它能看到我的心。

  門牙

  四十三團徐團長批評我們工作站紀律鬆弛作風不正派也許是有道理的。剛由新兵連分到工作站第三天晚上,我們班長就跟天津市一個大幹部的兒子——我們工作站的業務參謀「磷化鋅」打了一架,原因是「磷化鋅」把我們班長養的五隻老母雞偷走一隻,在值夜班時煮著吃啦。後來我才知道「磷化鋅」真名林華欣,是天津市革命委員會辦公室主任的兒子。我們班長像老鷹叼小雞一樣把值了夜班白天睡覺的「磷化鋅」從被窩裡拖出來,拖到我們宿舍門口一個碾盤口那麼大的臭水坑邊上。正是古曆的三月初頭,凍人不凍水的時節。「磷化鋅」穿著一條大褲衩子,赤著腳,麻稈一樣的細腿上生滿黑毛,肋巴骨從破背心裡露出來。池子裡水明如鏡,映著飛馳著白雲的藍天和池邊那株萌著米粒大花骨朵的小杏樹,「幹什麼幹什麼,你媽的『小玩意兒』!」「磷化鋅」罵著,跳換著腳,「幹什麼?你這個『鼓上蚤』,偷雞偷到你二大爺頭上來了。」我們班長連續屈起膝蓋猛頂著瘦骨伶仃的「磷化鋅」的尾骨。班長頂一下,「磷化鋅」往前一打挺,口裡同時叫一聲親媽。班長說:「老實交待,我的雞是不是被你煮吃了?」「磷化鋅」哼哼唧唧地怪叫著,卻不回答問題。班長說:「你說不說?不說我把你推到坑裡去了——」「磷化鋅」用力後退著說:「是我吃了,肖班長,你放開我,我賠你只雞就是了。」「放開你,便宜,堂堂天津市主任的大公子,偷窮百姓的雞吃,我讓你變只落湯雞。」班長抬膝頂屁股,伸手推頸子,只一下,就把「磷化鋅」給弄到臭水坑裡去了。池裡沉澱物攪動,清水變成黑水,臭氣撲人。林參謀是海河岸邊長大的,熟諳水性,頂著一腦袋黑泥爬上來,褲頭子汗衫子緊貼著骨頭,站在三月的小涼風裡瑟瑟打抖,像生理解剖圖上的骨骼標本從掛圖上跳了出來。

  幾個業務參謀把林參謀抬回去,打熱水的,打涼水的,忙成一團。

  我們禿頂主任手持一根裝著黑橡皮頭的練刺殺用的木槍,跑到我們班裡來訓斥我們班長。

  「肖萬藝,你是共產黨員嗎?」

  「不是你介紹我入的嗎?」

  「共產黨允許打人嗎?」

  「共產黨允許偷雞嗎?」

  「他偷雞不對你把他推進坑裡難道就對了嗎?」

  「按說也不對。」

  「是麼是麼,承認了錯誤就是好同志麼!」

  「我承認錯誤啦!」

  「沒事啦,有空給林參謀道歉。」

  「他要不要給我道歉?」

  「當然要。」

  「那就算了吧,主任,他給我道,我再給他道,跟不道不是一樣嗎?」

  「去你們的。小肖,帶著新同志好好訓練,先練射擊,後練投彈。」

  「是,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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