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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手(3)


  布穀聲又響,她不知道是她的耳朵歇了一會兒還是布穀鳥歇了一會兒。

  「娘——小野兔!」

  她聽到桑林裡傳出一個女孩清脆的喊叫聲,便移動著眼往發聲處看。她看到紫色的槐樹幹和灰色的桑樹幹,高抬眼,又看到滿眼婆娑搖風的綠葉白花。

  「樂樂,好好走,別讓樹撞著頭。」一個女人的聲音。

  「娘,掉下一個小蜜蜂。」

  「別動啊,被它蜇著!」

  「它死了。」

  「蜂死啟子不死哩。」

  「螞蟻要拖它。」

  「別動它。」

  「螞蟻拖著它走了。」

  「別動它們。」

  她終於看到柔韌的桑枝在空中晃動,幾片拳大的桑葉飄然落地,桑枝桑葉間,鑲進藍藍黑黑的顏色,一個通紅的孩子,像小鹿一樣跳過去又跳過來。

  「後生,你別狂,家去摘下那兩塊牌牌,找塊破布包包擱起來,」櫻桃老頭指著蘇社胸前的徽章說:「這種東西我家裡有半斤。」

  蘇社咧咧嘴,不明哭笑。一直看著老人安裝上假腿,拐起櫻桃筐子,咯吱咯吱響著腿走了,眾人面面相覷,都沒得話說。羞答答地走散。撇下蘇社一人戳著,在陽光下曬著滿臉白汗珠。好半天才醒過神,轉著圈喊小妮,聲音又急又賴,像貓叫一樣,滿街都驚動了,走散的人又定住腳,從四面八方一齊回頭看他,使他感到無趣,趕緊溜到牆邊,背靠牆站住,心裡頓時安定了不少,閉住嘴,騰出眼來找小妮。滿街急匆匆走著人,也有自行車在人縫裡鑽,但都不是小媞.櫻桃老頭遠遠地坐在涼粉攤旁柳陰下,沙啞著嗓子喊:「櫻桃——櫻桃——櫻桃——」

  反復想了還是決定先回村,想必小媞是早回了村。走著與槐林相傍的土路,見無邊的麥浪從路南湧上來,到了路邊卻陡然消失,像馬失了前蹄,像潮撞著堤岸。有一家人正給小麥噴藥粉,一人背著汽油機,一人拉著長長的蛇皮形噴粉管,像拉魚一樣從麥穗上掠過去,在他們身後,留下一道道煙樹。田野遼闊了就顯著人少,看不到有多少人幹活,莊稼卻長得出奇的好。

  一輛手扶拖拉機噗噗噗響著,從路上馳來,他想截車,便站到了路邊,高高地舉起無手的右胳膊。開車的是個戴墨鏡的小夥子,坐得梆硬,像焊在拖拉機上的鐵鑄件,對他的示意連一點反應也沒有。拖拉機飛快地開過去,黑煙和塵土把他逼進槐樹林裡去。

  拖拉機走了好遠,他才敢從林子裡鑽出來,沉重的受辱感使他的心一陣陣抽搐,斷手的疤也隱隱作痛。也許是今年的第一隻螓蟠在林裡幹噪地叫起來,他對螓蟠充滿了仇恨,心裡想著把它砸成肉醬的情況,人卻在路上疲憊不堪地走。路上不斷有自行車騎過去,騎車人連多看他一眼也不。他心裡陰鬱得沒有一個亮點,不時地停下,按照動作順序點火吸煙,終於吸光了煙,捏癟煙盒,用力擲進樹叢裡。

  從樹叢裡跳出一個紅色的女孩,高舉著一根桑條,像舉著一面旗幟,滿頭綴著白花,渾身都是香氣,「娘,解放軍,一個解放軍。」女孩喊。

  「樂樂,慢著點跑,別摔倒磕破鼻子。」一個女人,背著一筐桑葉,從槐林裡走出來,直到她放下筐子直起腰時,蘇社才看清了她的臉。

  「這不是蘇社大兄弟嗎?」女人問,「進城了嗎?」「……留熳姐,」頓了一會才想起她的名字,他吭吭哧哧地說,「你採桑葉喂蠶?」

  留嫂臉紅紅的,說:「樂樂,這是你叔叔,你叔叔是英雄,快叫呀!」

  女孩怯生生地叫了他一聲,就縮到娘背後,偷偷打量著蘇社。

  留嫚用右手摸了一下女孩的頭,笑著對蘇社說:「她見了生人就像見了貓的小耗子。」

  女孩用兩隻清澈的眼睛看著他,他心裡莫名其妙地感傷起來,他幾乎把這個女人忘記了。兩個月裡,他差不多吃遍了全村,好像也沒人提過她的事。正胡亂想著,就聽到她說:「我早就知道你回來了。你回來全村都高興,都請你吃飯,你這個窮姐姐不敢去湊熱鬧,也實在沒有什麼能拿上桌的東西給你吃。」

  他狼狽地笑著,說:「我真不好意思,鄉親們尊重錯了人。」

  「那就是你謙虛了。」

  「你嫁到哪村了?」他看著女孩問。

  她平靜地說:「哪兒也沒嫁。」

  他不再問,指著桑葉筐說:「我幫你背著吧。」

  「不用。」她說。

  她背著桑葉,彎著腰跟他一起走,女孩扯著她的衣角走在一側。他看著她那條如同虛設的左胳膊,回憶起少年時一些殘忍的行為。留熳生來畸形,她的左臂短、小,像一條絲瓜掛在肩膀上。留熳上過一年級,他和一些男孩子們經常欺負她,扯著她的殘胳膊使勁擰。後來她就不上學。

  「兄弟,該成親了吧?」她問。

  「跟誰成親?」他苦笑一聲,說,「瘸爪子,沒人要嫁給我。」

  「你這個瘸爪子跟我這個瘸爪子可是不一樣,」她愉快地笑著說,「你是光榮的瘸爪子,會有人嫁給你的。」

  路很長,越走越累,便一齊住了聲,大一步小一步地向前走。終於走到村頭,天已正午,滿街泛起黃光,她舉起頭來說:「我家就在那兒,老地方。」她用下巴示意了一下,他看了一眼那排緊靠河堤被滿村新建青磚紅瓦房甩出去的草屋。它孤孤單單地坐在那兒。蘇社回憶著在草屋周圍曾有過的那一排排同樣模樣的草屋,心裡亂糟糟的。她說:「今日正好碰上你,大家都請你吃飯,我也該請。你別嫌棄,跟我走吧,家裡正好還有一隻被人打壞了脊樑的母雞,就慰勞了你吧。」兩道渾濁的汗水很滯地在她頰上流。她的嘴略有點歪斜,鼻子兩側生著雀斑。女孩曬得黑黑的,雙眼不大但非常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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