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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手(4)


  「留姐,……我還有事,就不去了吧……」

  「隨你的方便,一個村住著,早晚會請到你。」她爽快地說著,拉著女孩往草屋走,他一直望見她們進了院子。

  「小媞!」站在小媞家院門外,他大聲喊。院子裡靜悄悄的,沒有人說話,他把眼貼在門縫上,看到了小媞那輛花花綠綠的自行車支在院子裡。想走,卻又張嘴喊小媞,從門縫裡,看到小娓的爹板著臉走過來。

  坐在她家炕下的長條凳上,看著她爹緊著嘴抽煙,身上似生了疥瘡,坐不安穩,一提一提地聳肩仄屁股。沒話找話地說:「大伯,小娓還沒回來?」老頭把煙袋鍋子在炕沿上叩著,死聲喪氣地說:「你問我,我問誰!」蘇社像打嗝似的頓了一下喉嚨,心裡頓時冷了。

  「媞她娘,拾掇飯吃!」老頭喊。

  媞她娘從另一間屋裡出來,說:「急什麼,媞出去還沒回來。」

  「吃了飯要幹活!麥子要澆水,要噴藥,玉米要除草定苗,你當我是二流子,甩著袖子大鞋呀!」

  「你看這熊脾氣!」媞她娘對蘇社說,「你可別見怪。」

  媞她娘端上來一盤喧騰騰的饅頭,一碗醬醃帶魚,一碟黃醬,一把嫩蔥。「大侄子,一塊兒吃吧。」她對蘇社說。

  「你大侄子早在縣裡吃飽了大魚大肉,用得著你孝敬!」老頭說。

  蘇社猛地站起來,手伸著,嘴張著,眼瞪著,一副嚇人模樣,然後他垂臂合嘴耷拉眼皮,臉青一陣白一陣。他慢慢又坐下,手在大腿上摸著,一會兒,緩緩站起來,咬著牙根,一字一頓地說:「大伯,吃了你家幾頓飯,我牢牢地記住了,你也牢牢地記著吧,我遲早會還你的。」轉身他就走了,也不聽老頭老婆在背後說些什麼。走著街,委屈浸洇上來,眼裡簌簌地滾出兩行淚,怕人看見,想擦,舉起右手——馬上火氣填胸,不擦淚,飛跑回家,仰在炕上,哭著,死死活活地亂想。

  哭了一陣,委屈和憤怒漸漸平息,心裡恍恍惚惚,宛若在夢中,睜眼看著牆角上輕動著的小蛛網,耳邊傳來毛驢的叫聲,窗外生動著大千世界,並沒有什麼變亂。於是爬起來,滿意地看看村裡給蓋的新房和備齊的家具,心裡又有些感動,饑餓和乾渴襲上來,便挑了水桶去井邊擔水,見著街上的行人,覺得一陣陣臉熱,懷著轟轟烈烈的念頭與人打招呼,但都是極隨便地應一聲,並無驚訝之語,於是也就明白了自己。

  井臺上汪著些渾濁的水,兩隻黃色的白鴨用黑嘴攪著水,見到有人來,便搖搖擺擺地走到一邊去。他從小慣用右手,左手笨拙軟弱,連提個空桶都感到吃力。用扁擔鉤子鉤著桶,慢慢往井裡順,整根扁擔都進了井,他又大彎著腰,才看到水桶底觸破了平靜的井水,他的臉隨著變成無數碎片,在井裡蕩漾著。

  他彆彆扭扭地晃動著扁擔,他總也打不到水,眼珠子都擠得發了脹,只好把空桶上上下下地提上來,直起腰,手扶著扁擔,雙眼望著極遠的天。

  「戰鬥英雄,打水呀!」一個不比小媞難看的姑娘挑著兩隻鐵皮水桶輕盈地走過來。

  他冷冷地瞅她一眼,沒有說話,姑娘看著他那只斷手,笑容立即從臉上褪去。她放下自己的扁擔和桶,走上來拿他的扁擔,她說:「蘇社哥,我來給你打。」

  「滾開!」他突然發了怒,大聲說,「不用來假充好人。我欠你們的情夠多的了,欠不起了。」

  姑娘被他搶自得眼泡裡汪著淚,說:「蘇社,俺可是一片好心。」

  「好心?他媽的,老子在前方——」他忽然住了嘴,雙肩垂下,拄著扁擔,面色漠然,好像對著墳墓。

  那姑娘匆匆打滿兩桶水,擔起來,一溜歪斜地走了。她再也沒有回來。他知道話說過了頭,但也不後悔,對著井他垂下頭,仔細端詳著自己陰暗的臉……

  他看到自己頭朝下栽到井裡,井水沉悶地響著,濺起四散的浪花去沖刷井壁,他掙扎著,身體慢慢下沉,井底冒上來一串串氣泡……他漂到了水面上,仰著臉,望著圓圓的藍天。藍天裡突然鑲進了小媞美麗的臉,他笑嘻嘻地面對著她,聽到她驚叫起來……全村人都圍到了他身邊,他躺在那兒,雖然死了,心裡卻充滿了報復後的快感……幾顆淚珠悄然無聲地落到井裡,砸破了水面,金黃的太陽照著他的臉,他的臉照亮了井水。

  「兄弟。」

  他聽到有人喊,慌忙直起腰,用衣袖沾沾眼睛。

  「家裡沒鏡子嗎?」留嫂笑著說,「你要跳井嗎?」

  「也許會跳呢!」他笑著回答。

  「跳下去我可不撈你,」她說,「你挑水?」

  「想挑,但挑不了,瘸爪子,不中用啦。」他直率地對她說。

  「你不知道自己有多大本事。咱這種人,要想咱這種人的辦法,你看著我怎麼幹。」她走到井邊,跪下,用右手握著繩子,把一隻瓦罐緩緩地順進井裡去,晃了兩下繩子,井裡傳上來瓦罐進水的咕嚕聲。她用力把繩子往上提,提到胳膊不能上舉為止,然後,把頭伸過去,用嘴咬住了繩子。在很短暫的時間裡,一瓦罐水是掛在她的嘴上的,趁著這機會,她把右手迅速地伸到井裡抓住繩子,松了口,再把胳膊用力上舉,再用嘴去咬住井繩……她那條像絲瓜一樣的左胳膊隨著身體起伏悠來蕩去……她把滿滿一瓦罐水叼到井臺上,站起來,喘著粗氣說,「就得這樣幹。」

  他看著她那兩片薄薄的嘴唇和細小的牙齒,問:「你一直就是這樣打水嗎?」

  她說:「要不怎麼辦?前幾年俺娘活著,她打水,她死了,我就打,人怕逼,逼著,沒有過不了的河,沒有吃不了的苦。」

  「沒人幫你打水?」

  「一次兩次行啊,可天長日久,即便人家無怨言,自己心裡也不踏實,欠人一分情,十年不安生,能不求人就不求人。」

  「娘,你怎麼還不走呀!」女孩在遠處急躁地喊。

  「噢,樂樂,你先走,抓些桑葉給蠶寶寶撒上,娘幫叔叔提兩罐水。」

  「你可快些呀!」女孩喊一聲,跳著走了。

  留嫚提起那罐水,用膝蓋幫著手,把水倒進蘇社桶裡。他伸手抓住繩子,看著她的臉,說:「留姐,讓我來試試。」

  「你要試試?也好,待幾天我幫你紡根線繩子。」她把手鬆開。

  他跪在井沿上,把瓦罐順下井,打滿水。當他把胳膊高舉起來時,也學著她的樣,伸出頭,狠狠地咬住了繩子,在一瞬間,沉重的瓦罐掛在他的嘴上,他的牙根酸麻,臉上肌肉緊張,舌頭嘗到了繩子上又苦又澀的味兒。

  他默默地坐著,看著她用一隻手靈巧地擀麵條。她家裡有五間屋,一間灶房,一間臥房,三間蠶房。蠶都有虎口長了,滿屋裡響著蠶吃桑葉的聲音。

  「你打算怎麼辦?是種地還是去當幹部?」她問。

  「到哪裡去當幹部?我都不想活下去啦。」

  「說得怪嚇人的。」她咯咯地笑起來。

  「娘,你笑什麼?」女孩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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