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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手(2)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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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就走吧。」她眼淚汪汪地說,「你不要動我,好好坐著,我求求你。」 「好吧,我不動你。」他輕蔑地說,「都八十年代啦。當兵的,什麼世面沒見過呀。人都會裝正經,打起仗來,什麼羞不羞的,在醫院裡,女護士給我系腰帶,有個粉紅臉兒叫小曹的,是地委書記的女兒呢,人家那個大方勁,哪像你。」 「你怎麼不去找她!」 「你以為我搞不到她?我不願意呢。我們凱旋著回來,給我們寫信的女大學生成百成千,都把彩色照片寄來,那信寫的,一口一個『最親愛的人』。」 小媞不說話了,自行車鏈條打著鏈瓦,噹啷噹啷響。那只不知疲倦的布穀鳥的叫聲,漸漸地化在大氣裡。 又朦朦朧朧地聽到了布穀鳥的叫聲。越來越清晰,單調,離它越來越近。它好像一直沒動窩兒,就這麼叫著,太陽高掛東南,田野裡暖烘烘的。小媞麻木地蹬著車子,聽著飄浮不定的布穀聲,她感到渾身鬆懈。跳下車,腿腳軟得像沒了筋骨。槐花的悶香漫上來,她的頭微微發暈,支起車子,一手扶樹,一手輕提著胸襟抖了幾下,她出了一身汗。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她踅著,進了槐林深處。槐樹大多是茶碗口粗細,杆莖人頭多高,樹皮還光滑發亮,樹冠不高也不太大,一片又一片的綠葉子承著陽光,閃閃爍爍地跳,槐花串串掛著,家蜂伴著野蜂飛,陽光下交匯著蜂鳴聲……她在槐林深處蹲了一會,看見與槐林相接的桑林,看見桑林外河中流水泛起的亮光……她往外走,踩著濕潤的沙地,沙地上生著一圈圈瘦弱的茅草,還有葛蔓蘿藤,黃花地丁。四隻拳頭大小的褐色野兔,靈活地啃著野菜,見到她來,一哄兒散了,站在半箭之外,斑斑點點地望著她。灰山鵲拖著長長的尾巴,一起一伏地向前躍進。她眼裡像蒙著一層霧,南風從樹縫裡歪歪曲曲地吹過來,鑽進了她的身體。她摸出手帕揉揉眼,掐下一串齊著她額頭的槐花,用牙齒摘著吃。槐花初人口是甜的,一會兒就變了味。她心裡有點迷糊,便用削肩倚了樹,慢慢地下滑,坐下,雙腿平伸開,眯著眼,從花葉縫隙裡看太陽。太陽是黑的。太陽是白的。太陽是綠的。太陽是紅的。幾個花瓣從她眼前落下來,老春槐花謝,想著剛才的事,想哭,一低頭,就有兩顆淚珠落在紅褂子上…… 路過鄉鎮時,看到街上熱熱鬧鬧,人們走來走去,臉上都帶著笑。太陽光下坐著一位面如絲瓜的幹老頭,守著一個翠綠色的柳條筐,筐裡是鮮紅的大櫻桃,不滿。看到大櫻桃,蘇社用斷腕搗了她一下,說:「停車。」 櫻桃老頭半閉著左眼,大睜著右眼,看著蘇社。蘇社蹲在筐前,問老頭:「櫻桃怎麼賣?」 她扶著車子站在一邊,看著他的脖子,看著老人的幹臉。鮮紅的櫻桃好像在筐裡跳。 「五毛一斤。」老頭說。 蘇社提起一個櫻桃,舉著看一會,一仰脖子,讓櫻桃掉進嘴裡。他說:「真甜。就是太貴了,老頭,我是從前線回來的。雲南省昆明市櫻桃紅了半條街,個兒大,水兒旺,才兩毛錢一斤。」 「那是雲南。」老人說。 「便宜點兒賣不賣?」他又提起一個櫻桃,扔進嘴裡。 老人用力看著他。 「一毛錢一斤賣不賣?」蘇社往口裡扔著櫻桃說。 「走你的路吧!」 「一毛錢一斤,我全要了你的。」蘇社往嘴裡扔著櫻桃說。 「走吧,蘇社。」她在一邊說。 櫻桃老人臉上漸漸掛了顏色,兩隻眼全瞪圓。蘇社又往櫻桃筐裡伸手,老人抓住了他的手。 「你幹什麼?老頭,」蘇社說,「噢,還不興嘗一嘗嗎?」 「你爹從來沒有教育你。」老人說。 「你怎麼開口罵人?」 「你拿一毛錢。」 「我不買。」 「拿一毛錢。」 「老頭,真摳門呀!吃你幾個破櫻桃是瞧得起你。」 「拿一毛錢。」 行人一圈圈圍上來,都不說話,表情各異地看著蘇社和老人。也有用斜眼瞥一下小媞的,她的臉上泛熱,輕輕說:「走吧。」 「好吧,算我倒黴!」蘇社從兜裡摳擻了半天,夾出幾個硬幣來,扔在地上,「老財迷!」 他站起來。老人一探身,揪住了他的衣角。 「你想動打的嗎?老頭,我告訴你,動打的你可不是個,越南特工隊都是練過飛簷走壁的,照樣躺在我的槍口下。」 老人揪著他的衣角,不鬆手也不抬頭。 有人說:「算了,老人,放他走吧,他剛打仗回來呢。」 有人說:「年輕人,你彎彎腰,拾起錢,遞到他手裡,給他個面子,借著坡,好下驢,他也好做買賣,你也好趕路。」 他彎腰撿起硬幣,拍到老頭手裡,說:「老子在前方為你們賣命,身上鑽了這多窟窿,吃幾個破爛櫻桃還要錢。」 「小子,你別走!」老人說著,挽起褲腿來,把一條假腿從膝蓋上摘下來,扔在蘇社面前,吼一聲,「小子,老子在朝鮮吃雪時,你還在你爹腿肚子裡轉筋呢!」 她從人縫裡推車擠出來,上了車,逃命似的回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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