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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水(3)


  奶奶又折騰開來。那女人一見奶奶的樣子,立刻就明白了。她站起來,活動了幾下腰腿,俯下身去摸了摸奶奶的肚子,那女人對著奶奶笑笑,也不說話,從草鋪上抽出一把草,零零散散地撒在地上。接著像閃電一樣,女人彎腰從濕衣包裡掏出一支烏黑的櫓子槍,一下子觸在我爺爺的胸脯上。女人對著我奶奶厲聲大喊:「站起來!要不我就打死他!」我奶奶一骨碌從草鋪上滾下來,赤身裸體站在女人面前。

  「彎下腰,把我撒到地下的草撿起來,單棵單棵撿,撿一棵直一次腰。」女人命令道。我奶奶猶豫不決。女人說:「撿不撿?不撿我就開槍啦。」她橫眉立目,話出口如鋼豆落進銅盆裡,嘎崩利落脆。櫓子槍在燭光下一蹦一蹦地放光芒。

  當時,我爺爺和我奶奶都像丟了魂魄,心裡並不怎麼害怕,鶻突蒙怔,猶如進夢。我奶奶彎下身子,一棵棵撿草,撿一棵送到鍋臺上,又撿一棵送到鍋臺上,起伏了四五十次,就見透明的羊水從腿間流下來。我爺爺漸漸醒神,炯炯地逼著女人,胸腔間出氣粗重。女人側目對我爺爺嫣然一笑,半個腮花紅月圓,低聲對我爺爺說:「別動!」高聲對我奶奶說:「快撿!」

  我奶奶終於把草撿完,哭著罵一句:「妖精!」

  女人把櫓子槍收起來,高笑幾聲,說:「別誤會,我是醫生。大哥,你找來刀剪淨布,我給大嫂接生。」

  我爺爺話都不會說了,以為女人是仙女下凡。急急忙忙找來刀剪雜物,又遵囑刷鍋燒水,鍋蓋上冒出騰騰蒸氣。那女人出去涮淨自己衣褲。用力擰乾,就在月光中換衣,我爺爺確確看見女人的身體素自如練,一片虔誠,如睹圖騰。水燒開,女人換好衣進棚,對我爺爺說:「你出去吧。」

  我爺爺在月下站著,見半月下銀光水面,時有透明嵐煙浮游天地間,聽著輕清水聲,更生出虔誠心來,竟屈膝跪倒,仰頭拜祝明月。

  呱呱幾聲叫,從草棚中傳出來。我父親出世了,我爺爺滿臉掛淚沖進草棚,見那女人正洗著手上血污。

  「是個什麼?」我爺爺問。

  「男孩。」女人說。

  我爺爺撲地跪倒,對女人說:「大姐,我今生報不了您的恩情,甘願來世變狗變馬為您驅使。」

  女人淡淡一笑,身子一歪,已經睡成一個死人。爺爺把她搬上鋪,摸摸我奶奶,瞅瞅我父親,輕飄飄走出窩棚。月亮已上到中天,水裡傳出大魚的聲音。

  我爺爺循著水聲去找大魚,卻見一個橙黃色的漂浮物,正一聳一聳地對著土山撲過來。爺爺嚇了一跳,蹲下去,仔細地打量,見那物圓圓滑滑,嘩嘩啦啦撞得水響。愈來愈近,爺爺看到羊羔一樣的白色和炭一樣的黑色,黑推著白,把水面攪成銀鱗玉屑。

  我父親降生後的第一個早晨,秋水包圍的土山上很是熱鬧。草棚裡站著我爺爺,躺著我奶奶,睡著我父親,倚著女醫生,蹭著一個黑衣人,坐著一個自衣姑娘。

  我爺爺夜裡看到的漂浮物是一個釉彩大甕,甕裡盛著白衣姑娘,黑衣人推著甕。

  黑衣人個子短小,臉上少肉多骨,眼窩很深,白眼如瓷,雙耳像扇子一樣支棱著。他蹲著,鼻音重濁地說:「老弟,有煙嗎?我的煙全泡了湯了。」我爺爺搖搖頭說:「我有半年未聞到煙味了。」黑衣人打了一個呵欠,把脖子伸得很長,如一段黑木樁。在他黑木樁似的脖子上,套著兩根黑黑的線繩子,順著繩子往下看,便見腰裡硬硬地別著傢伙。黑衣人站起來,伸了個大懶腰,我爺爺眼珠發硬,不轉地盯住黑衣人腰裡那兩支盒子炮,手心裡黏黏地滲出汗水。黑衣人低頭看看腰,齜出一嘴牙,很凶地一笑,說:「兄弟,弄點飯給吃吧,四海之內,都是兄弟朋友。我在水裡泡了兩夜兩天,都是為了她。」

  黑衣人指指那個端坐的白衣姑娘。她身軀挺大,卻是一張孩子的臉,五官生得靠,鼻樑如一條線,雙唇紅潤小巧,雙眼大大的,毫無光彩,從摸摸索索的手上,才知道她是盲人。盲姑娘穿一身白綢衣,懷抱著一個三弦琴,動作遲緩,悠悠飄飄,似夢幻中人。

  我爺爺往鍋裡下了二升米、十條魚,點上火,讓白煙紅火從灶口沖出來。黑衣人咳嗽一聲,直著腰出了棚,從大甕裡拎出一條口袋,倒出一堆黃銅殼子彈,擦著子彈屁股,一粒粒往梭子裡壓。

  那個自稱醫生的紫衣女人年紀不會過二十五,她死睡了一夜,這會兒神清氣爽,兩隻手把黑髮扭成辮,倚在棚邊,冷冷地看著黑衣人的把戲。我爺爺忘不了她那支櫓子槍的厲害,眼睛在她腰間巡睃,竟不見一點鼓囊凸出之狀。一夜之間,山上出現這樣三個人物,殺過人的我爺爺也難免一顆心七上八下,燒著飯,猜著謎。奶奶體軟無力,看一會兒,索性閉上眼睛。

  紫衣女人款款地走到盲女面前,蹲下去,細聲問:「妹妹,你從哪裡來?」

  「你從哪裡來……你從哪裡來……」盲女重複著紫衣女人的話,忽然開顏一笑,腮上顯出兩個大大的酒渦來。

  「你叫什麼名字?」紫衣女人又細聲問。

  盲女依然不答,臉上顯出甜透了的笑容來,仿佛進入了一個幸福美滿的遙遠世界。

  我父親響亮地哭起來,沒有眼淚,也並不睜眼。奶奶把一個棕色奶頭塞進他嘴裡,哭聲隨即憋了。偶爾響一聲柴草燃燒的劈啪,更使遠處的水聲深沉神秘。黑衣人全身沐著霞光,臉上脖子上如生了一層紅鏽。金黃的子彈閃閃爍爍,不時把棚裡人的視線吸出去。

  紫衣女人姍姍地走出去,到黑衣人身邊,臉上露出似乎是羞怯之色,期期艾艾地問:「大叔,這是什麼?」

  黑衣人抬頭掃她一眼,獰笑著說:「燒火棍。」

  「通氣嗎?」她傻乎乎地問。

  黑衣人手停頷揚,目光灼灼如雲中電,尖縮的下巴上漾出獸般的笑紋,說:「你吹吹看!」

  紫衣女人怯生生地說:「俺可不敢,吹到嘴裡就拔不出來了。」

  黑衣人滿臉狐疑地看著她,匆匆收好槍彈,站起來,羅圈著腿,慢慢踱回棚裡。棚裡已溢出魚飯的香氣。

  只有兩隻碗。盛滿兩碗飯,我爺爺雙手端起一碗,敬到紫衣女人面前。我爺爺說:「大姐,請用飯。窮家野居,沒有好的給您吃。等洪水下去,我再想法謝您。」女人眯起眼,笑著把碗接過去,遞給我奶奶,說:「大嫂才是最辛苦的,你該去抓些魚來,煨湯給她吃,鯉魚補陽,鯽魚發奶。」我奶奶淚眼婆娑地接過碗,嘴唇抖著,卻說不出話,低下頭時,將一顆淚珠落在我父親臉上。我父親睜開了兩隻黑眼,懶洋洋地看著光線中浮游的纖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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