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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水(4)


  爺爺又端起一碗飯,看了一眼黑衣人,道著歉:「大哥,委屈您等一會兒。」爺爺把碗往紫衣女人面前送。黑衣人從半空中伸出一隻手,把飯碗托了過去,臉上透出冷笑來。爺爺壓住不快,把懊惱變成咳嗽,一頓一頓地吐出來。

  黑衣人搶過飯碗,自己並不吃。他蹲在盲女面前,左手端碗,右手持筷,挑起飯來,一坨一坨地往盲女嘴裡搗。盲女雙手接著三弦琴,脖子伸得舒展,下巴微揚,像待哺的雛燕。她一邊吃,一邊用手指撥弄著琴弦布冷冬布冷冬地響。

  連喂了盲女兩碗飯,黑衣人微微氣喘。舉起衣袖給盲女擦淨嘴,他轉過身,把碗扔到紫衣女人面前,說:「小姐,該您啦。」紫衣女人說:「也許該讓你先吃。」黑衣人說:「無功無德,後吃也罷。」紫衣女人說:「你當心走了火。」

  爺爺對黑衣人講紫衣女人昨晚的事,意在讓他明白些事理。黑衣人冷笑不止。爺爺問:「你笑什麼?你以為我在騙你?」黑衣人斂容答道:「怎麼敢!不過,也沒有什麼稀奇,人來世上走一遭,多多少少都有些絕活。」爺爺說:「我就沒絕活。」黑衣人說:「有的,你會有的。沒有絕活,你何必在這莽蕩草窪裡混世。」

  黑衣人說著話,見有幾匹大鼠聞到飯味,在棚外探頭探腦。他嘴不停話,手伸進腰間,拖出一支盒子炮,叭叭兩聲脆響,槍口冒出藍煙,棚內溢開火藥味,有兩匹鼠塗在棚口,白的紅的濺了一圈。我奶奶驚得把碗扔了,我爺爺也瞠目。紫衣女人青眼逼視黑衣人。我父親鼾鼾地睡覺。盲女布冷冬布冷冬地彈著弦子。我爺爺發作起來,吼道:「你這人好沒道理!」,黑衣人大笑起來,搖搖晃晃起身,站在鍋前,用一柄鍋鏟子挖著飯,旁若無人地吃起來。吃飽,半句客氣話也沒有,彎腰拍拍盲女的頭,牽了她一隻手,踉蹌著出門去。把盲女安頓在陽光下曬著,從腰裡拖出雙槍,玩笑般射著土山周圍水面上那些嬉戲覓食的大鳥。他每發必中,水面上很快浮起十幾具鳥屍,紅血一圈圈地散漫。群鳥驚飛,飛到極高極遠處,仍有中彈者直直地墜落,砸紅一塊水面。

  紫衣女人臉色灰白,漸漸地逼近了黑衣人。黑衣人不睬她,黑臉對著陽光,泛出鋼鐵顏色。他似念似唱,和著白衣盲女布冷冬布冷冬的弦子:「綠螞蚱。紫蟋蟀。紅蜻蜒。白老鴰。藍燕子。黃鵲鴿。」「你一定是大名鼎鼎的老七!」紫衣女人說。「我不是老七。」黑衣人瞥她一眼,說。「不是老七哪有這等神槍?」黑衣人把雙槍插進腰問,舉起十指健全的雙手說:「你看看,我是老七嗎?」他往水裡射去一口痰,有小魚兒飛快圍上去。「乾女兒,接著我唱的往下唱呀,」他對白衣盲女說,「唱呀,白老鴰。藍燕子。黃鵲鴿——」

  盲女微微笑,唱起來,童音猶存,天真動人:「綠螞蚱吃綠草梗。紅蜻蜓吃紅蟲蟲。紫蟋蟀吃紫莽麥。」

  「你是說,老七七個指頭?」紫衣女人問。

  黑衣人說:「七個指頭是老七,十個指頭不是老七。」

  「白老鴰吃紫蟋蟀。藍燕子吃綠螞蚱。黃鵲鴿吃紅蜻蜓。」

  「你這樣好槍法,在高密縣要數第一。」「我不如老七,老七能槍打飛蠅,我不能。」「老七呢?」「被我除了。」

  「綠螞蚱吃白老鴰。紫蟋蟀吃藍燕子。紅蜻蜒吃黃鵲鴿。」

  陽光落滿了土山。水鳥逃竄後,水面輝煌寧靜,那些半淹的小栗樹一動不動。紫衣女人搓搓手,不知從什麼地方閃電般跳進手裡一支簷子槍,對準黑衣人就摟了火,子彈打進黑衣人的胸膛。他一頭栽倒,慢慢地翻過身,露出一個愉快的笑臉:「……侄女……好樣的……你跟你娘像一個模子脫的……」紫衣女人哭叫著:「你為什麼要害死我爹?」黑衣人用力抬起一個手指,指著白衣盲女,喉嚨裡響了一聲,便垂手撲地,腦袋側在地上。

  來了一隻黑毛大公雞,伸著脖子叫:「哽哽哽——噢——」盲女還在彈著弦子唱。

  洪水開始落了。

  我很小的時候,爺爺教給我一支兒歌:

  綠螞蚱。紫蟋蟀。紅蜻蜓。

  白老鴰。藍燕子。黃鶴鴿。

  綠螞蚱吃綠草梗。紅蜻蜓吃紅蟲蟲。

  紫蟋蟀吃紫蕎麥。

  白老鴰吃紫蟋蟀。藍燕子吃綠螞蚱。

  黃鶴鎢吃紅蜻蜒。

  綠螞蚱吃白老鴰。紫蟋蟀吃藍燕子。

  紅蜻蜓吃黃鶴鵠。

  來了一隻大公雞,伸著脖子叫「哽哽哽——

  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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