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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水(2)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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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見半鍋冷粥已被老鼠舔得精光,棚內還有數十匹盈尺的餓鼠在穿梭般跑動。奶奶無心去顧群鼠,在鋪上輾轉反側,臉上汗唏了,留下一道道痕跡。爺爺拿著棍子趕鼠,群鼠霸道兇惡,俱有跳樑之意,打死十幾匹後,才悻悻地退出棚去,散到小山各處覓食。水鳥們已飛去水面捕魚,山上樹上留下了它們的羽毛糞便,白白黑黑斑駁一片。日頭從黃水中初冒出來時,血紅的一個大柿子,似乎戳一下就會流癟。後來東半邊水天一色,中間夾著個翻轉的徹底紅球。一會兒顯出金色來,顯出銀色來,形狀也由狼亢肥碩變得規矩玲瓏。日小水天闊。我爺爺查看了一下水勢,見昨天插下的樹枝依然齊著水邊,水已平頭,不再見長,四周也沒有了那些張狂的大浪,水如平鏡,旋渦尚有,但都淺了。水上漂來許多雜物,一層層繞著土山。爺爺拿來一支長柄鐵抓鉤,脫了光膀子,挺著一坨坨肉,沿著水邊打撈漂浮物。箱、櫃、房梁、木架、浮樹、鐵桶,各色雜物在爺爺身後排成了隊。奶奶的叫聲已不響亮,一陣陣傳來。爺爺苦著臉,加緊幹活,好像是要借此把心移開去。有些栗樹被洪水淹了,參差不齊地露出大大小小的冠,葉子全是死色了。在栗樹附近,爺爺看到一團黑白不甚分明的東西在起伏,便鉚足了勁。一抓鉤扔過去,聽到水裡噗噗響兩聲,水面上湮開兩片暗紅的顏色,用力拖過來,我爺爺腸胃抽搐成團,吐出一口口黃水來。 爺爺用抓鉤拖上來一個死人。衣服縷縷片片地連著,露出脹鼓鼓的身體。死人挺直雙腿,十個腳趾頭用力張開,肚子已脹成氣球狀,臍眼深陷進去。再往下看,見死人右手握拳,左手歪扭,只餘拇指和食指,其他三指齊根沒了。死人脖子細長,肩胛處被爺爺的抓鉤鑿上兩個黑洞,洞裡流出的污水把脖子弄髒了。死人下巴上有一圈花白的鬍鬚,淩亂地糾葛在一起。嘴裡兩排結實的黑牙齜出來,上唇和下唇好像被水族吃掉了。鼻子還挺挺的似尖筍。左眼眶變成了一個深深的窟窿,裡邊沉澱著淤泥,右眼球由一根雪白的筋絡掛到耳邊,黑白分明地看著世界。雙眉之間有一個圓圓的洞。頭髮灰白相雜,頭皮皺得如吐盡絲的柞蠶。死人立刻招來了成群的蒼蠅並散發出撲鼻的惡臭。我爺爺閉著眼睛把死人捅下水去,不忍心再去打撈浮物,用力涮淨抓鉤,拄著,一路吐著,挨回了草棚。 奶奶已經精疲力竭,躺著,如一條出水的大魚,時時做痙攣地一跳。見到爺爺進棚,她慘淡一笑,說:「老三,你行行好,殺了我吧,我沒了勁,生不下你的孩子啦。」 我爺爺攥住我奶奶的手用力一握,兩個人眼裡都盈出了淚水。爺爺說:「二小姐,是我把你害了。我不該把你帶到這裡來。」奶奶的淚水流到臉上。奶奶說:「你別叫我二小姐。」爺爺看著奶奶,想起了往事。奶奶又發作起來,一聲聲哭叫:「老三……行行好……給我一刀吧……」爺爺說:「二小姐,你不要往壞處想。你想想,我們能過到一塊,是多麼樣地艱難。殺人時你給我遞刀,放火時你給我抱草,千萬裡路程,你一雙小腳也走了過來,貓大個孩子你就生不下來他?」奶奶說:「我實在是一絲絲勁也沒有了。」爺爺說:「你等等,我弄飯給你吃。」 爺爺粗手大腳地煮了半鍋飯,盛滿了兩碗,一碗自己端著,一碗遞給奶奶。奶奶躺著有氣無力地搖頭。爺爺惱起來,把一碗飯用力摔出棚去,吼道:「好吧,要死大家一齊死!你死,孩子死,我也死!」說完,不再看奶奶,見饑鼠在棚外如餓狼般爭鬥。奶奶用力一躍,坐起來,奪過一碗飯,用力吃起來,一邊吃,一邊任淚水在腮上流。爺爺伸出大手,感動地撫摸著奶奶的背。 這一天我奶奶發了三個昏,傍晚時,像死去一樣直挺挺仰在鋪上。爺爺守著奶奶,一身汗,滿臉淚,傍晚時,深了眼窩長了鬍子,心裡是一個混沌世界。 暮色漸漸滿了棚。土山上又飛來無數大鳥。 昨晚那樣蟋蟀振翅發聲,聲聲如泣如訴。 群鼠在棚外探頭探腦,小眼睛光亮如炭。 一大道淒涼月光射進棚來,罩住了我的爺爺和奶奶。我爺爺是個懍悍的男子漢,在陽光裡眯起那兩隻鷹隼樣的黑眼,下巴落在雙手裡,身體彎曲成餓鷹狀,端的一個窮途英雄。我奶奶長頸豐乳,修臂尖足,腹部高聳,腹中裝著我父親。我父親出生時很有些氣象,長成後卻是個善良敦厚的農民。陽光從西邊下去,月光從東邊上來,包著我的爺爺和奶奶,他們像洗過一樣的乾淨。老鼠們試試探探地進棚來,見我爺爺無動靜,隨即猖獗起來。棚中的一切,在我爺爺眼裡,都模糊腺朧。月光中的奶奶,舉手投足,似受傷的大鳥。水聲與水鳥的啁啾聲一浪浪襲來。交酉時了,我爺爺感到一陣涼氣襲背,不由得打了一個寒戰,定睛看時。只見從那道月光裡,蠢蠢地爬進一個大物來。爺爺剛要發喊,就聽得那物發出人聲。女人聲:「大哥……救救我吧……」 爺爺慌忙起身,把一支寶貴的蠟燭點亮,跳動的火苗下,那個女人正趴著喘氣。爺爺扶起她,讓她坐在一個草墩上,那女人像泡軟的泥巴,坐著,雙肩耷拉,脖子向兩邊歪,一頭黑髮,披散開蓋了肩,發間雜有亂草。她穿一身紫衣,緊貼住皮肉,兩個饅頭似的奶子僵冷光滑地挺著。長眉吊眼,高鼻闊嘴,雙目分得很開。 「你是從哪裡來的?」問過,爺爺立即知道問得糊塗,渾身透濕,自然是水上來的。女人也不回答,腦袋枕在肩上,側身便倒。爺爺扶住她,聽到她喃喃地說:「……大哥,給我點東西吃……」 奶奶見到有人來,暫時忘了自己,將身子收攏一下,讓爺爺把女人扶上鋪,換了濕衣,披上件奶奶的衣服,躺在奶奶身旁。爺爺去鍋裡舀來一碗飯,用筷子挑著,一塊塊往那女人嘴裡喂。那女人也不嚼,只管囫圇著咽,她的肚子裡咕嚕嚕響,一碗飯,片刻就喂進去。爺爺又盛來一碗飯。女人折身坐起來,把衣服拉拉遮住身,接過碗筷,自己吃起來。爺爺和奶奶久未見人,初見如此虎狼般進飯,心裡暗暗生怕,不知這女人是人是鬼。吃過第二碗,女人用眼懇求地盯著爺爺。爺爺又為她端來一碗飯。吃相漸見和善。吃完三碗,我奶奶喊:「你不能再吃了!」女人吃驚地側目看著我奶奶,這才發現棚中尚有女人,便放下碗不再吃。眼裡黑黑地放出光彩,怔了一會,連聲道著謝。爺爺又問了女人幾句話,她支支吾吾不想回答,也就不再問。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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