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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沙灘(3)


  「你不相信也得相信,因為我不會騙你。如果我會魔法,把你放到那個年代裡去生活十年,不,一個月,你會連我都不如。」我對妻子說。她不以為然地把靈巧的鼻子皺了皺。

  下午四點鐘,飯菜上桌,眾人就座。我早已是饑腸轆轆、躍躍欲試了——從早飯起我就留著肚子。好不容易等到指導員的祝酒辭結束,我迫不及待地咂了一口馬尿味似的啤酒,抄起筷子就下了傢伙。

  「慢著點吃!」場長突然低沉而威嚴地說。我的手一哆嗦,夾起來的肉丸子又掉進盤裡。

  「大家看看窗外,看看……那些眼睛……」場長對著玻璃窗指了指。

  那是十六隻眼睛。十六隻黑沙灘村饑腸轆轆的孩子們的眼睛。這些眼睛有的漆黑發亮,有的黯淡無光,有的白眼球像鴨蛋青,有的黑眼球如海水藍。他們在眼巴巴地盯著我們的餐桌,盯著桌子上的魚肉。最使我動情的是那兩隻又大又黑、連長長的睫毛都映了出來的眼睛。瘋女人就有這樣兩隻眼睛,這是瘋女人的女兒。在這種像刀子一樣戳人心窩的目光下,無論什麼樣的珍饈美味,你還能吃得下去嗎?

  「乾杯?幹個屁!老百姓都填不飽肚子,這些孩子像餓貓一樣盯著我們,這滿桌的酒肉……」場長的黑臉痛苦地抽搐著,他沙啞著嗓子喊道:「劉甲台、梁全,去把這些孩子請進來,讓他們坐首席!」

  「場長,這不太妥當吧?」指導員委婉地說。

  「閉著眼吃才是最大的不妥當!」場長說。

  這時,我大吃一頓的欲望沒有了,心窩裡像塞進了一把爛海草,亂糟糟的難受。這些孩子的眼睛使我想起了我遠在千里之外的弟弟妹妹。我和劉甲台跑到窗外,孩子們一哄而散,只有那個大眼睛的小女孩被嚇傻了,站在窗外,呆呆地望著我和劉甲台。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小姑娘。她瘦得像棵豆芽菜,見到她就讓人的心像被尖利的爪子撓著似的疼痛。我也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兩隻孩子的眼睛,像一泓被烏雲遮蓋著的憂傷而純潔的湖水。她定定地望著我們,不說話。我不敢再看她。我生怕自己哭出來。我彎下腰。把她抱起來。她不哭也不鬧,腦袋軟綿綿地伏在我肩上,然後,髒髒的小手向著房子一指,說:「餓……我餓……」我喉嚨裡像堵上了一團棉花,哽哽咽咽地說:「小妹妹……我抱你去吃……」

  劉甲台臉色鐵青地注視著那沿著大海蜿蜒曲折的沙灘,西斜的陽光照得沙灘呈現出濃重的紫紅色。黑沙灘村頭上的高音喇叭裡又響起了口號式的歌曲。他一腳把一棵白菜疙瘩踢出去十幾米遠,徑直走回宿舍。當天下午,他兩眼大睜著躺在床上,連一口水也沒喝。

  小姑娘像饑餓的小野獸一樣咻咻地喘著氣,很快吃掉了夠現今同年齡獨生子女吃兩天的食物。之後眼睛還貪婪地盯著菜盤,鮮紅的舌尖舔著嘴唇。農場的衛生員對場長說:「不能再給她吃了,否則要撐壞的。」

  「是的,不能再給她吃了,餓壞了的人如果攝入過量的食物,會引起嚴重的後果,甚至死亡!你們這些傻大兵,簡直是荒唐透頂!」我的護士學校畢業的妻子又開始訓斥我了。

  要是現在誰把我們的獨生女兒抱去給她塞一肚子大魚大肉,我妻子是會跟他拼命的。但小女孩的母親、那個瘋女人,卻給我們下了跪。她從村子裡淒厲地喊叫著向營房跑來。她聽到跑回去的孩子說,她的女兒被解放軍抓走了。她呼喚著「秀秀!秀秀!我的秀秀!」沖進了我們的營院,闖進了我們的宴席。女人怔住了,雙眼睜得圓圓的,她的嘴唇翕動著,看著正抱著她的女兒的場長,撲通跪倒在地:「解放軍,行行好,把孩子還俺吧,孩子不懂事,是個傻瓜,像她爹一樣,像她爹一樣,是個傻瓜……」她的神經似乎的確有毛病,那雙眼裡閃動著驚恐絕望的光使人感到脊樑陣陣發涼。

  場長悄悄地從兜裡掏出一卷票子——那是他剛領到的工資——塞進小女孩兒的口袋,把女孩兒遞給女人。

  「謝謝親人解放軍……謝謝親人解放軍……俺孩子她爹是個好人……解放軍是好人……」女人抱著孩子,喃喃地說著,走了。這場小插曲,搞得滿座不歡。

  一個知情的戰士說:「這個女人,也夠可憐的,男人前幾年趕小海搞自發,批鬥了幾次,一繩子上了吊,死了;女的受了刺激,半瘋半傻地抱著個孩子到處告狀,可是誰理她呢?」

  「我聽人說……這個女人是……地主的女兒……」郝青林臉憋得通紅,結結訥訥地說。

  「郝青林同志說得對,當前階級鬥爭十分複雜,階級敵人會用各種手段向我們進攻,我們要警惕那些凍僵了的蛇和變成美女的蛇,不能喪失警惕,千萬不能忘記啊……」指導員語重心長地說。

  「放屁!」場長把杯子重重地拍到桌上。杯子破了,啤酒順著桌沿,滴滴答答往下流。

  「場長,請您冷靜一點,冷靜一點,感情不能代替原則啊。」我的熟讀馬列的指導員確實具有高度的涵養,場長的粗話絲毫沒有改變他循循善誘的語氣。

  場長像個泄了氣的皮球,無力地坐在餐桌旁,他從桌上抓過那惟一的一瓶啤酒,咬開蓋子,咕咚咕咚連喝了凡大口。

  晚上是歌詠晚會,我結結巴巴地念了一首「順口溜」。郝青林大展雄才,朗誦了一首長達千言的「詩」。指導員講了幾個法家智鬥儒家的小故事。豁牙司機老葛帶頭起哄,讓場長出節目。場長想了想,竟眯縫起眼睛,唱起了本文開篇提到的那支民歌。他嗓音嘶啞高亢,像農村的土歌手一樣,不去求那音節的準確,而是隨心所欲地在歌詞的末尾加上一些蒼涼的滑音。他仿佛在回憶往昔的歲月,在沉思緬懷。歌聲漫不經心地從他嘴裡唱出,就像確確實實地坐在那大軲轆車上,沿著平坦乾燥的鄉間土路,被豔陽照得懶洋洋的農夫唱出的歌聲一樣。

  一頭黃牛一匹馬

  大軲轆車呀軲轆轉呀

  轉到了我的家

  民歌《大軲轆車》之所以能使我心靈震顫,眼窩酸辣,並不在於它的旋律和歌詞,而在於我們的場長曾在那個特殊的年代裡演唱了它。每一個人的一生中,往往都有一些與平凡的事物連接在一起的不平凡的經歷。這些事物在若干年後出現,也總能勾起他對於往事的回憶和對未來的遐想。所以,當我在劇場裡聆聽這支歌時,心潮如滾水般翻騰就不是不可思議的了。

  郝青林確是個絕頂聰明的人,是個不甘寂寞的好漢。他終究不是一頭能長久地拴在黑沙灘的牛。這傢伙入團之後緊接著又遞上了入黨申請書。據消息靈通的劉甲台說,黨支部書記——場長曾跟郝青林談過一次話:

  場長翻著郝青林厚厚的申請書,皺著眉頭問:「你入黨的目的是什麼?」

  「為共產主義事業奮鬥終身。」

  「還有別的嗎?」

  「做捍衛無產階級革命路線的堅強戰士。」

  「你給我說掏心窩子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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