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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沙灘(2)


  劉甲台不唱了,卻把适才那曲調用口哨吹了起來。他的口哨吹得相當出色,悠揚、圓滑、清脆、明快。他一遍一遍地重複著那曲調,适才他唱出的那些詞,卻像冰涼的雨點砸在沙地上一樣,有力地撞擊著我的心。

  劉甲台把我們折磨夠了,黑沙灘也快要到了。大海就在面前,從海上連續不斷地刮來冰涼潮濕的風,使這早春天氣竟然砭人肌膚。我遠遠地望見了幾排暗紅色的瓦房,望見了離開瓦房一箭之地,有幾十排低矮的草屋。方圓幾十裡,沒有一個村莊的影子,只有那一片狹長的沙灘,沿著大海的邊緣無盡地延伸開去。

  「為什麼要叫黑沙灘呢?我只見過金黃色的沙灘、暗紅色的沙灘,誇張點說,還有蒼白的沙灘,卻沒見過黑沙灘。」我的妻子這樣問我。

  是的,截至目前為止,我也沒有見過一片黑色沙灘。黑沙灘的沙灘其實是一種成熟的麥粒般的顏色,在每天的不同時刻,它還會使人發生視覺上的變化。在清晨麗日下,它呈現出一種溫暖的玫瑰紅;正午的陽光下,它發出耀眼的銀光;傍晚的夕陽又使它蒙上一層紫羅蘭般的色澤。總之,它不是黑色的,即使是在漆黑的夜晚,它也閃爍著隱隱約約的銀灰色光芒。

  我曾帶著我妻子般的疑問,問過我們農場的「百科全書」老兵劉甲台,他不屑一顧地說:「新兵蛋子,真是個新兵蛋子!沙灘是暗紅、金黃、紫紅、玫瑰紅,就不能叫黑沙灘了嗎?黑的難道不能說成白的,白的難道不能說成綠的、紅的、雜色的、烏七八糟色的嗎?你呀,別管這麼多,既然大家都叫它黑沙灘,你也只管叫它黑沙灘拉倒。」劉甲台這一番哲學家般的高明解釋使我這個新兵蛋子確如醍醐灌頂一般大徹大悟了。從此,我再也沒有產生過為黑沙灘正名的念頭。

  我們黑沙灘農場理所當然地坐落在黑沙灘上,緊傍著農場的是一個雖然緊靠大海卻經營農業的小小村莊,村名也叫黑沙灘。聽說黑沙灘現在已經成了相當富庶的地方,可是在我當兵的那些年頭裡,卻是一片荒涼景象。黑沙灘的老百姓說,部隊裡有的是錢。這話不錯。我們每年都用十輪大卡車跑幾百公里拉來大量的大糞幹子、氨水、化肥,來改造這片貧瘠的沙原。我們不惜用巨大的工本在沙灘上打了一眼又一眼深井。儘管我們種出來的小麥每斤成本費高達五角五分,但我們在沙灘上種出了麥子,政治上的意義是千金也難買到的。我們場長是黑沙灘農場的奠基人。他後來因故被罰勞改,和我一起看水道澆麥田的時候曾經說過,要是用創辦農場的錢在黑沙灘搞一個海水養殖場,那黑沙灘很可能已經成為一個繁華的小城鎮了。

  那時候,正在黑沙灘農場接受考驗的是後來成了要塞區政治部宣傳處處長的王隆——最近聽說他很有可能成為要塞區最年輕的副政委哩!啊,這屬￿哪種人呢?當時,他是農場的指導員。我的這位首長是工農兵大學生。白白淨淨的面皮,那年頭,他好像也不敢使用保護皮膚的液體或脂膏,漂亮的臉上也裂著一張張皴皮。

  一九七六年春天是中國歷史上一個不平常的春天,我至今仍難以忘記王隆指導員那長篇的、一環扣一環的理論輔導課,也永遠忘不了他那間小屋裡徹夜不熄的燈光。我曾經進過他的辦公室兼宿舍,擺在桌子上的、床頭上的那些打開的、未打開的、夾著紅藍鉛筆的、燙著金字的經典著作,令我這個從泥土裡爬出來的孩子目瞪口呆。天生不怕官的老兵劉甲台曾開玩笑地對我們說:一定不要碰到指導員的肚子,他肚子裡全是馬列主義詞句,一碰就會嘔出來。這些話,郝青林曾向指導員彙報過,指導員一笑置之,也沒給劉甲台難堪。

  我遵循著堂哥傳授給我的寶貴經驗,開始了兵的生涯。一連兩個月,我每天早起打掃廁所,話不多說,幹活最多。但是當黑沙灘農場團支部從新兵中發展第一批團員時,我竟然「榜上無名」,我的同鄉郝青林卻「名列前茅」。這對我不能不是一個沉重的打擊。晚上躺在床上睡不著,我把郝青林與自己進行了仔細的對比。論出身,我家三代貧農,根紅苗正,而郝青林的爺爺當過國民黨鄉政權的管賬先生。論模樣,郝青林尖嘴猴腮,演特務不用化裝,而我端正得像根樹樁。我打掃廁所、幫廚、下地勞動每次都流大汗,連場長都拍著我的肩膀誇獎:「好,牛犢子!」郝青林呢?懶得要命,幹活時總戴著那副用熒光增白劑染得雪白的手套。可是郝青林竟先我而入團?他不就是會從報紙上抄文章嗎?他不就是會在黑板上寫幾行粉筆字嗎?就憑這個嗎?媽的。

  我躺在床上「烙餅」,床板咯咯吱吱地晌。躺在下鋪的老兵劉甲台不高興地說:「新兵蛋子,怎麼啦?想媳婦了吧?」

  「不是,老劉,不是……」

  「唉,你呀。」劉甲台坐起來,悄悄地對我說,「我知道你想啥。我教給你兩種辦法:一是跟我學,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怕,什麼也不在乎,什麼團員方員,請我入我也不入;二是跟郝青林學,大批判積極發言,不管對不對,不管懂不懂,只管瞎說,這樣,我保你三個月入團,一年之後入黨。」

  「我,不會……」

  「你太笨,太傻。譬如,前幾天指導員讓你歌頌農村大好形勢,你怎麼說的?你竟說,『俺爹說,現如今還不如單幹那時好,那時能吃上玉米麵餅子蘿蔔菜,現在天天吃爛地瓜幹子。』」

  「這是真的呀。」

  「誰不知道這是真的,你以為指導員不知道這是真的?他爹也在家裡吃爛地瓜幹子呢。你要閉著眼把真的說成假的,把假的說成真的,這樣,一切都是小意思。」

  啊,我的天!老兵劉甲台又給我上了一課,這一課與「黑沙灘」問題一脈相承,可是更深刻,更使我心驚肉跳。我堂哥的寶貴經驗過時了,我爹娘從小教給我的做人準則不靈了。劉甲台還警告我:「要是你還是這樣傻,兩年就會讓你復員。你跟我不能比,我是城市入伍的,巴不得早點回去找個工作。你呀,學聰明點吧……」

  是的,我一定要儘快聰明起來,為了這白麵饅頭,為了這大白菜燉豬肉,為了爭取跟地瓜幹子「離婚……」

  每逢節日,我的眼睛就要發亮,胃囊就出奇地大。這是在黑沙灘養成的壞毛病。黑沙灘農場每逢節日,都要殺豬宰羊,搞上十幾個菜。這種饕餮般的進食後來使我受到了雙重的懲罰:一是得了胃病,二是受到了我的當護士的妻子的嚴格控制和冷嘲熱諷。她多次說我是個徹頭徹尾的鄉巴佬,雖然也是所謂的「作家」,可見了好吃的,眼珠都不轉了,恨不得把盤子都吞下去。

  我這一輩子第一次看到滿桌魚肉,並能以堂堂正正的身份端坐桌旁飽吃一頓,這機會是黑沙灘農場賜給我的,不過那次我的胃口並不好。這個日期——一九七六年五月一日,就像我一生的一個重要紀念日一樣令我終身難忘。那些日子裡,老兵劉甲台給我開了竅,我再也不早起打掃廁所了,幹活也不甩掉棉衣滿身冒汗了。我向兼任團支部書記的指導員遞交了第二份入團申請書。這份申請書寫了九頁半紙,其中有九頁是從報紙上抄來的。我積極要求參加農場理論小組,學習無產階級專政理論。雖然我這個半文盲狗屁不通,但還是被理論組接納為組員。此時,郝青林已經成了理論組的「首席組員」,不時發表一些嚇人的高論。劉甲台暗中表揚我:「小子,有門了,不出三個月,入不了團我買煙請客。」由於進步有望,心情愉快,再加上從下午兩點鐘起,食堂裡就飄出一陣陣撲鼻的香氣,我的身體就像躺在溫熱的細沙裡一樣舒服。炊事班長讓我到大門外的菜地裡去挖大蔥,我嘴裡哼著小曲,樂顛顛地去了。一出大門,我看到黑沙灘村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在營房周圍轉來轉去;我看到白色的浪花一層層湧上沙灘。我看到沙灘上那一片馬尾松林,松林外邊的麥田裡,麥子已經打苞孕穗;一頓豐盛的晚餐競使一個五尺高的男子漢輕飄飄起來。

  「至於嗎?」妻子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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