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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沙灘(4)


  「這就是掏心窩子的話。」

  「夠了!只要我還當著這黑沙灘的土皇帝,只要你還用這套空話嚇唬我,我永遠不接受你的申請書!」場長把郝青林的申請書摔到桌子上。

  劉甲台告訴我,那一刻郝青林小臉煞白煞白,像一塊蘿蔔皮。

  「場長是天生的笨蛋!」劉甲台對我說,「其實何必把申請書退還他呢?收下申請書,不是照樣卡他於大門之外嗎?等著瞧吧,郝青林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劉甲台的話不幸言中,場長把郝青林得罪了。一個有著二十多年軍齡的老兵競被一個入伍不到半年的新兵整得連翻幾個筋斗。那時候,部隊正在樹立「反潮流」典型,正在宣揚敢與大人物唱反調的「勇士」。這些都給了郝青林靈感和啟示,他拿場長開刀了,他把場長當成了一塊磚頭,敲開了他要進的大門。

  郝青林給要塞區黨委寫了一封信。他在信上說,場長左來福出身富裕中農家庭,他念念不忘的是「一牛一馬一車」式的富農生活,他在歌詠晚會上公然演唱《大軲轆車》,他與駐地地主女人關係曖昧……這一切都說明場長左來福是一個隱藏在軍內的民主派……

  郝青林這封信寫好之後,曾找過我一次,他說:「梁全,看在老鄉的面子上,看在你小時候從河裡救過我一命的面子上,給你個進步的機會,喏,簽個名吧。」他把信遞給我,他嘴裡說得好像滿不在乎,手卻在哆嗦,小臉青一道白一道的不是個正經氣色。我接過他遞過來的信看了一遍。說實話,我嚇懵了。「這……哪有這麼玄乎?」我問。「老兄,這是階級鬥爭。」郝青林掏出一盒高級煙,遞給我一支,我擺擺手。他自己點上…支,從拿煙姿態上一眼就可看出他也不會吸煙。他咳嗽著說:「這是要擔風險的……老兄,我豁出去了,成則王侯敗則賊!」「這封信發出去,場長要蹲監獄嗎?場長這個人挺好的,那天你被石頭把腳砸了,他把你大老遠地背回來,累得像個大蝦一樣,腰都直不起來……」「別說了!」郝青林又點上了一支煙,陰沉著臉坐在我對面,眼神迷惘、兇狠、惶惑不安,瘦腮上的肌肉像條小海參在蠕動,連帶著那只有點招風的耳輪也在微微顫動。他忽地站起來,咬著牙說:「感情不能代替原則。蹲監獄也是他自作自受。我不會害你的,梁全。」「這……」我猶豫不決。「就憑著你這樣,還想和『地瓜幹子離婚』?」郝青林鄙夷地看著我。「我……簽……」我的手緊張得像雞爪子一樣蜷曲著,哆哆嗦嗦地抓著筆,歪歪扭扭地在信上寫了自己的名字。郝青林走了,我的心撲通撲通地狂跳,仿佛剛剛去偷了人家的東西。我想,郝青林是不是要拉個墊底的呢?

  郝青林的信發出去一個星期,要塞區政治部主任和保衛處長就坐著吉普車來到黑沙灘農場。左場長不但不認「罪」,反而發表了一些更加出格的言論。政治部主任請示要塞區黨委後,宣佈場長停職檢查。郝青林則一下子成了全區聞名的人物。我呢?保衛處長跟我談了一次話。問我是怎樣識別出左場長的「民主派」真面目的,我結結巴巴地說:「我……不知道,郝青林讓我簽名,我就簽了一個……」保衛處長搖搖頭,放我走了。他大概一眼就看穿了我是一個不堪造就的笨蛋。不過,很快我就人了團,我想,這很可能是沾了簽名的光了吧。

  這一年,黑沙灘農場種了三百畝小麥。場長下野之時,正逢小麥灌漿季節。一陣陣乾燥的西南風吹得黑沙灘上沙塵彌漫。小麥的葉子都乾巴巴地打著卷。場長的事情一直也沒有個結局。讓他停職檢查,他根本不理茬兒。要塞區黨委好像也不是鐵板一塊,指導員請示過幾次也沒得到個明確的答覆。指導員只好分配他去澆麥田,派我和劉甲台跟他一起去。

  我們在機房門外搭了個窩棚,白天黑夜都待在田野裡。我和劉甲台輪著班看柴油機,場長一個人看水道。看著潺潺清流淌進麥田,看著澆過水的水麥支楞起鮮亮的葉子,場長滿臉的皺紋都舒展開了。他扛著鐵鍬,沿著溝渠踽踽行走。望著他的傴僂背影,我的心裡感到深深的愧疚。因為唱一支歌,罵一句娘,可憐一下令人憐憫的背時女人,就是「民主派」嗎?我確確實實糊塗了。

  派我來澆地時,指導員曾跟我個別談過話,他要我監督場長和劉甲台的行動,注意搜集他們的反動言論。多少年後,我才猜想出一點指導員派我和劉甲台監督場長的用意:我是一個傻二愣,劉甲台是一個牢騷大王。我愣,才最可靠;劉甲台嘴怪,才能引導場長暴露。何況,劉甲台還諷刺過指導員,他是想借機把他打成個「小民主派」吧?

  農曆五月初的夜晚,被太陽烘烤了一天的黑沙灘溫暖得像一床被窩。我們把連續運轉了十幾個小時、機體灼熱的柴油機停下來,坐在被白天的太陽曬得熱乎乎的細沙上。滿天星斗灼灼,不遠處,沉睡的大海在喁喁低語,場長的煙頭在一明一暗地閃爍。

  「給支煙抽吧,老頭子。」劉甲台說。

  場長默默地把煙遞給他。劉甲台抽出一支點上,把煙盒遞到我面前:「來一支吧?新兵蛋子。」

  我搖搖頭,拒絕了。

  「新兵蛋子,你那個老鄉就要入黨了,已經開始填寫志願書了。」

  「我聽說了。」

  「奶奶的,這年頭要入個黨也真夠容易的。哎,老頭子,你不再發表幾句反動言論了嗎?再唱唱那個《大軲轆車》,趕明兒我也寫封信,糊弄個黨員當當。」

  場長沉重地歎息一聲,仰倒地沙地上。

  「你呀,白活了五十多歲!你幹嗎瘦驢拉硬屎,充好漢。睜隻眼,閉隻眼,混混日子得了,這不,弄了個身敗名裂,加夜班澆地……」

  「你給我滾,我用不著你個毛孩子來教訓我!」場長折起身,怒吼著。

  「老頭子,別發火,別發火。我哪裡敢教訓你?我是開導你哩。來,抽咱支煙,別看咱每月七元錢,抽煙的水平比你這個老志願軍還高。場長,我真不明白,你幹嗎不找個女人?別看你老得乾巴巴的,就憑著每月九十元工資,找個大閨女沒問題。」

  「嗨,你才是一個不到兩年的新兵。要是二十年前,碰上你這樣的熊兵,我不踢出你的屎湯子來算你模樣長得端正。」場長無可奈何地接過劉甲台的一支煙,點上了火。

  「算啦,場長,別提你那二十年前了。我知道你那時是個少尉,肩上掛著牌子,腰裡紮著武裝帶,走起路來皮鞋哢哢響。老皇曆,過時了。現在是七十年代,天翻地覆了。我真不明白,你怎麼突然唱起那麼一支歌,場長,你說說,為什麼要唱那麼一支歌?」

  「我也說不清……」場長又仰在溫暖的細沙上,雙眼望著天上的繁星的那條灰白色的天河,夢幻般地說著。

  「我突然想起報名抗美援朝時,第二天就要去區裡集中了,趁著晚上大月亮天,我和我媳婦趕著牛車往地裡送糞,她坐在車轅杆上,含著眼淚唱過這支歌……後來,她死了……難道共產黨革命就是為了把老百姓革得忍饑挨餓嗎?為什麼就不能家家有頭黃牛有匹馬,有輛大軲轆車呢?為什麼就不能讓女人坐在車轅杆上唱唱《大軲轆車》呢?……」

  場長狠命地吸了一口煙,一點火星一瞬間照亮了他那張疲憊蒼老的臉。夜色蒼茫凝重,曠遠無邊。遠處傳來海的低嗚。馬尾松林裡棲息的海鳥囈語般地啁啾著。一顆金色的流星像一滴燃燒的淚珠,熠熠有聲地劃開沉沉的夜幕。黑沙灘的夜,真靜啊……

  「場長,你唱吧,唱吧……」劉甲台動情地說。

  「你唱吧,場長……」我鼻子不通氣,像患了感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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