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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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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欣賞著白色的皮棉像瀑布一樣,像連綿不斷的白雲一樣從兩隻皮輥間傾瀉出來,落在皮輥機前的儲棉箱裡。收皮棉的姑娘推著皮棉車在兩排軋花機中間來回奔跑。皮棉車其實是個四四方方的竹編大簍子,簍下安裝著四個軸承,跑起來咯嚨嚨脆響。車間的盡頭有一個起重裝置。皮棉車推上支架,推皮棉車的姑娘按一下電鈴,樓上打包車間的臨時工按住刹把,把皮棉車吊上去,皮棉倒在打包箱裡,再把空車吊下來。 棉花的絨毛是種討厭的東西,它那麼喜歡沾人,往我們的衣服上沾,往我們頭髮上沾,往我們眉毛睫毛上沾,往我們鼻孔喉嚨裡鑽。它撕不掉扯不掉,只有用刷子往下刷用海綿往下擦。走在大街上,它向人們證明我們的身份。 滿目的白色令我們視覺疲憊不堪,農曆十一月初,鮮紅的血染紅了白色的花。 那天夜裡,照老例我們把姑娘們用棉花埋起來,然後躺在車間邊角的棉花上看景。那晚上加工的是一級棉,棉絮肥大蓬鬆。因為特別冷,我們在方碧玉周圍倒了四大簍棉花,埋住了她胸脯之下的全部身體,緊靠方碧玉的那位長辮子姑娘,人很好,我們也把她埋得很深,也該當有事,一陣風刮掉了她的工作帽,盤在帽裡的辮子突然鬆開,這時她正轉過頭來抱棉花,兩隻飛速旋轉的皮輥把她的辮子吃了進去。我們聽到一聲慘叫。就看到姑娘仰面朝天躺到機器上。 所有的人都愣了。鮮紅的血四處迸濺,周圍的棉花上血跡斑斑。郭麻子大叫:停車停車停車!他向柴油機房跑去,兩條腿像彈簧一樣起起伏伏。女人們尖叫著想逃離機器,我們堆在她們周圍的棉花阻礙著她們的行動。一刹那間全車間亂紛紛,女工們像陷在流沙中一樣,手腳並用,連滾帶爬地從棉花中掙脫出來。 那姑娘的辮子連同著全部頭皮,從皮輥機中吐出來,吐到皮棉箱子裡,她的頭變成了一隻令人又噁心又恐怖的光葫蘆,滿臉血污、分不出了眉眼。一群女工尖叫著躥到車間外,彎著腰在寒風中嘔吐。 柴油機突然停了,廠領導和那些正式工們喘著粗氣跑進車間。郭麻子雙手抱著頭坐在棉花上,好像死人。廠長破口大駡: 「郭麻子我操你祖宗!」 享受著臨時工中最優惠待遇的衛生員「電流」虛張聲勢地背著一個藥箱子跑來。一見長辮子的模樣,她扔掉藥箱,叫了一聲「媽」,一屁股坐在棉花上,昏了。 支部書記吩咐人把長辮子姑娘往臨近的醫院抬。她像一隻掐了頭的蟲子一樣在棉花上扭動。扭到哪裡哪裡紅。我第一次感到棉花是那麼肮髒,那麼令人生厭。 正式工都怕被鮮血染髒了手,躲躲閃閃往後退,女工們多半逃出了車間。支書是個大胖子,拉了長辮子姑娘一把,隨即跌倒在棉花上,沾了一手血。他生氣地說: 「都來呀,救人要緊。」 不是我為了拔高方碧玉而故意讓她英雄。當時在場的人都會證明方碧玉英雄無畏。是她繼支部書記之後撲上去,抱起了長辮子姑娘,並急中生智,用大團的皮棉包住了長辮子姑娘鮮血淋漓的頭顱。她把那生命垂危的姑娘從棉花堆裡拖出來,胸前的白圍裙沾滿了鮮血。 支部書記說:「來人呀,快送醫院。」 方碧玉說:「李志高、馬成功,快把大簍子抬過來。」 我們立即執行她的命令,把大簍子抬到她的面前。 「快往簍子裡抱皮棉!」她說。 我們抱了兩大抱皮棉放到簍子裡。 她把那個姑娘放進大簍子,一揮手,命令我和李志高: 「抬起來,跑,去醫院!」 我和李志高的抬簍技巧在危急時刻超水平發揮。從棉花加工廠到公社衛生院約有三裡路,我們跑了八分鐘。方碧玉手把著簍子沿,幫我們維持著簍子的平衡。 我們在前邊跑,後邊跟著一群人,拖拖拉拉,像敗兵一樣。 第二天早晨,長辮子姑娘死了。 長辮子姑娘姓許,棉花加工廠附近村裡人。許姑娘是個孤女,跟著遠房叔叔長大成人。讓她來棉廠做臨時工,是村裡對她的照顧。這人沉默寡言,鬱鬱寡歡,很愛惜那兩根辮子。我對她印象不壞。想不到她竟死在那兩根辮子上。 她的遠房叔叔來鬧。不流淚,光數說為撫養她長大花了多少錢。數目自然大得驚人。廠裡給了她叔叔三百元錢,嫌少,又追加二百,還嫌少,又加了五十元。她叔叔拿著五百五十元錢走了。臨走時說,死屍他不要了,是燒是埋廠裡處理吧。 那時火葬剛興起來,廠裡想,去火葬又要雇車又要買骨灰盒,既麻煩又費錢,還擴大了不良影響。索性就掘坑埋了吧。埋葬時堆起了一個墳頭,在那兒埋上塊白石條做紀念。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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