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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老蔡在白石條上寫了五個紅漆大字:許蓮花之墓。

  廠裡如此草草處理了許蓮花的後事,臨時工們尤其是女臨時工們都覺得挺寒心。有七個女工打起鋪蓋卷回了家。沒走的女工也情緒低落,膽戰心驚。一時間廠裡聽不到歡聲笑語,生產大受影響。

  出了人命事故,廠裡在縣商業局裡丟了醜。廠長、書記挨了克,整天灰溜溜的。過了幾天,廠裡意識到:出了大事故,更要抓生產抓進度,否則要賺更大的醜。只要能把生產抓上去,上級就會原諒。廠裡召開了黨員會,正式工人不是黨員的也旁聽了會議。各車間、小組的頭頭向會議反映了工人們的情緒,有個別良心發現的正式工還向領導提了意見,希望廠裡花點錢,做點安撫人心的工作。

  廠裡決定為許蓮花召開追悼會。追悼會在許的墓前露天進行,廠長主持追悼會,支部書記致悼詞。追悼會結束前,支部書記還對方碧玉、我、李志高提出了表揚,書記說我們三人在搶救傷員時表現英勇,行動神速。書記號召全廠職工向我們學習。為了表彰我們的事蹟,廠裡決定出一期黑板報,並獎給我們每人十元人民幣。

  第十八章

  那一段時間,是我們的黃金歲月。廠裡給了我們榮譽,我們感動得要命,於是便努力工作,處處帶頭。有一些臨時工嫉妒我們,風言風語地說我們三個人關係不正常。正式工如「鐵錘子」之類,見面便對我們冷嘲熱諷。方碧玉警告他,如果再敢胡說,就砸他的黑石頭。他這才老實了點,見了我們雙眼眨巴得像餓雞啄米一樣,不知道又在想什麼壞主意。我們說領導真是瞎了眼,竟把這等社會渣滓轉為正式工人,敗壞工人階級的隊伍。後來又有傳言說廠裡要把我們三人轉為正式工人,我興奮得一夜未眠,第二天趕緊告訴方碧玉,方碧玉說:你別做夢了。

  我們的好日子很快就結束了。表彰著我們英勇事蹟的黑板報的粉筆字也被一場雨夾雪抽打得模模糊糊。許蓮花之死留給臨時工們的慘烈印象也逐漸變得模模糊糊了。

  第十九章

  又開了一次工資。

  這次回家,方碧玉沒跟我一起,我約她,她說有事,不想回去。過後我聽說她跟李志高一起下飯館吃飯喝酒了,我感到很生氣,因為他曾說過要跟我一起喝酒的,有了方碧玉,他就把我淘汰了,這個重色輕友的傢伙。

  我回家那晚上,國支書派人把我叫了去,向我打聽方碧玉的情況。我說她表現很好,在廠裡威信很高。國支書嚴肅地問:

  「李志高是個幹什麼的?」

  我說:「跟我一樣,抬大簍子,出苦力氣。」

  國支書冰冷地說:

  「你捎個信給碧玉,讓她回來趟,說我有事找她。」

  第二十章

  「碧玉姐,」我同情地說,「你公公國支書讓你回去一趟,說有事找你。」

  她臉色灰白,端著一盆水木在井臺上,好一會,才問:

  「他還說別的沒有?」

  我支吾了一會兒,決定還是如實相告:

  「他還問起了李志高李大哥的情況。」

  「你怎麼說?」

  「我說他跟我一樣,抬大簍子,出苦力氣。」

  她兩眼淚汪汪地說:

  「馬成功,好兄弟,這些話就爛在你肚子裡吧。」

  她兩眼淚汪汪,我也兩眼淚汪汪。我說:

  「碧玉姐你放心,你和李大哥的事我心裡明白,你們倆對我好,我永遠維護你們。」

  她說:「其實也沒有什麼了不起,大不了就是個死。」

  我說:「碧玉姐你千萬別這麼想,天無絕人之路,實在不行你們倆就跑了吧。」

  她說:「其實我跟他什麼事都沒有。」

  第二十一章

  李志高跟我交換鋪位後,我一直未忘記觀察他。每當上鋪的人像死豬一樣沉沉入睡後,我就聽到篤篤的敲牆聲。聽到這敲牆聲我的心便碎了,複雜的情緒像毒藥一樣在我的血液中循環著。我想嚎叫,我想罵人,但我既不能嚎叫也不能罵人。我拉起油膩的被子蒙住頭,腥臭的味道使我窒息,但那篤篤的聲音穿透被子似乎更加清晰地傳進我的耳朵。我用全部身心感受著這敲牆聲。我仿佛看到牆對面的方碧玉折起身來,悄悄地穿好衣服,不,她根本就沒脫衣服,她在等待著李志高的信號,篤篤!篤篤篤!聲聲如重錘敲鼓震動著我體內密如蛛網的神經。

  她瞧瞧身旁已沉沉睡去的同伴,輕快無聲地從梯子上滑下來,她像一隻花貓像一隻蝴蝶像一片彩雲從梯子上飄下來。她穿上鞋,踮著腳尖,溜到門邊,拉開門,一閃身,站在夜氣濃重之中,寒星滿天之下。李志高笨手笨腳地爬下梯子,大模大樣地向門口走,好像要出去小便,一隻手胡亂摸索著褲扣不知是在解還是在系。他拉開門,一陣冰冷的空氣灌進這臭哄哄的宿舍。一切複歸平靜。我掀開被頭,把腦袋露出來,那盞晝夜長明的25瓦燈泡把哀傷的微弱黃光濃一塊淡一塊地塗抹在房間裡的物件上,滿地臭鞋子,一汪汪結著薄冰的水,還有從昏暗中發出的各式各樣的鼾聲。我知道我無法入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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