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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她一會兒像只鳥,一會兒像只貓,一會兒又像匹狼。而且,我發現,她的眼睛,始終在盯著我,一秒也不放鬆。更可怕的是,我發現,她的屁股是虛虛地坐在小凳子上的,她的兩條腿有力地蜷曲著,身體前傾,這正是一個食肉猛獸蓄力待發的姿勢,隨時都會發生的事情是:她用比閃電還要快的速度,縱身撲過來,跨越了那個燃燒著紙錢的瓦盆,撲到我的身上,雙手抱住我的脖子,嘴巴在我的臉上啃著咬著,喀嚓喀嚓的,像啃蘿蔔一樣,把我的頭吃光了。然後她就大吼一聲,現出原形,拖著像大掃帚一樣的尾巴,竄出去,瞬間就沒有了蹤影。我知道,真正的甜瓜早就死了,是一個妖精變化成她的樣子,坐在這裡等待時機。

  因為我羅小通,不是個一般的孩子,我是個吃肉的孩子,我的肉比一般的孩子要香得多。我曾經聽一個化緣的和尚講過輪回報應,他說:吃肉的終將被吃肉的吃掉。大和尚,那個和尚,也是有點道行的,我們這地方,有道行的和尚真的很多。就說這個化緣的和尚,他在寒冬臘月裡,光著脊樑坐在雪地裡,盤腿打坐,不吃不喝,整整三天三夜。許多好心的大娘們怕他凍死,拿著被子想去蓋他,但看到他滿面紅光,頭上冒著熱氣,好似一座小鍋爐,哪裡還需要什麼被子?當然也有人說,這個和尚是吃了"火龍丹"的,並不是他真有什麼道行。"火龍丹",誰見過?傳說而已,但坐在雪地裡的和尚卻是我親眼所見。

  剛掉了一顆牙齒的成天樂大爺,臉上有八十多條皺紋。他充當祭棺儀式的司事爺,左肩右挎著一條白色的綬帶,頭上戴著一個白色的帽子,中間簇起許多褶子,好有一比,公雞冠子。他一直沒有露面,現在才來,不知他先前藏在哪裡。他身上一股子酒味兒,一股子鹹魚味兒,一股子潮濕泥土味兒,於是我猜到他是躲在老蘭家的地下室裡就著鹹魚喝酒了。喝得七分醉了,目光迷離,視線肯定模糊,眼角上有兩塊白眵。他的助手沈剛,就是欠過我們家錢的那個傢伙,身上的氣味和成天樂大爺一模一樣,說明他們兩個是從一個地方鑽出來的。他穿著一身黑衣,胳膊上戴著兩隻白色的套袖,左手提著一把斧頭,右手提著一隻公雞。白公雞,黑冠子。與他們同時進門的還有一個人。這可是個重要的人物,不能不提。他就是老蘭的妻弟蘇州。按說他是要緊的親戚,應該最早地出現在這裡,但是他一直到現在才出現,如果不是早有預謀,就是從外地剛剛趕回來。

  父親、姚七、小韓,還有幾個強壯的男人,也相跟著進了正廳。正廳門外的院子裡,擺上了兩條矮腿凳子,一群男人拄著木杠子,在廊簷下等候著。

  "祭棺——"

  隨著成天樂大爺一聲拖腔拿調地高叫,老蘭從裡屋裡沖出來,撲跪到棺材前,手拍著棺材蓋子,哭喊著:

  "孩子她娘啊~~~啊呵呵呵~~~你好狠心啊~~~你撇下我和甜瓜就這樣走了啊~~~啊呵呵呵~~~"

  棺材蓋子撲通撲通地響著,老蘭眼淚縱橫,看樣子傷心透頂,粉碎了很多謠言。

  院子裡,吹鼓手高奏哭喪調,和尚們高誦超度經,都使出來吃奶的力氣。屋裡屋外呼應著,把悲痛的氣氛渲染得登峰造極。我暫時忘記了對面的妖精,鼻子一酸,眼淚嘩嘩地流了出來。

  而此時,老天也來助陣,一陣滾雷過去,銅錢大小的雨點子劈裡啪啦地砸了下來。雨點子砸在和尚們的光頭上,吹鼓手們的腮幫子也承受著雨點子的打擊。然後雨點小了,但密集起來。和尚們和吹鼓手們十分敬業,在雨中堅持著。和尚們的光頭上,濺起來許多的小水花,讓人感到清爽。吹鼓手的喇叭嗩呐銅光閃閃,樂聲更顯得悲愴。最悲慘的是那些紙活兒,在驟雨中先是撲簌簌亂響,接著就酥了,破了,前窟窿,後洞眼,露出了高粱秸子紮成的框架。

  成天樂使了一個眼色,姚七上前,把痛不欲生的老蘭拉到一邊。

  母親上來,把我拉到棺材頭上。小媳婦把甜瓜拉到棺材尾上。我們倆隔棺相望。這時,變戲法似的,成天樂大爺手裡出現了一面銅鑼,一聲破鑼響,外邊的吹鼓聲和念經聲戛然而止,只有急雨衝擊地面和廊簷發出的嘈雜之聲。沈剛緊手緊腳地走到棺材前面,把那只雙腿被縛住的公雞放在棺材蓋子上,然後高高地舉起手中的斧頭。

  鑼聲響,雞頭落。

  "起棺——"

  成天樂大爺一聲令下,本來應該出現的場面是周圍的男人們一擁而上,把棺材托起來,抬到院子裡,放在凳子上,拴上繩子,穿上杠子,抬出大門,走上大街,進入原野,送下墓穴,封上墓門,堆起墳包,豎起墓碑,萬事大吉。但事情在一瞬間發生了變故。

  搶在眾男人之前,老蘭的小舅子蘇州,撲上去,趴在棺材上,哭喊著:

  "姐姐啊~~~我的親姐姐~~~你死得好慘啊~~~你死得好冤啊~~~你死得不明不白啊~~~"

  他一邊哭喊一邊拍打棺材蓋子,弄得手上全是雞血。場面尷尬、恐怖,眾人大眼瞪著小眼,一時都沒了主意。

  愣了片刻,成天樂大爺上前,扯扯他的衣裳,說:

  "蘇州老弟,行了,哭哭就行了,讓你姐姐入土為安吧……"

  "入土為安?"蘇州哭聲頓時止住,猛地站直了腰,轉過身,屁股坐在棺材上,面對著眾人,眼睛放著綠光,像宣誓一樣說,"沒門!入土為安?你們想消滅罪證?沒門!"

  老蘭低著頭,好久沒有吱聲。蘇州把話說到這種程度,旁人也就不好說話。老蘭委靡不振地說:

  "蘇州,你說吧,你想怎麼樣?"

  "怎麼樣?"蘇州氣勢洶洶地說,"你謀殺髮妻,天地不容!"

  老蘭搖搖頭,痛苦地說:

  "蘇州,你不是個孩子,孩子可以信口開河,但你不能亂說。你說話要負法律責任的。"

  "法律責任?"蘇州狂笑著,"哈哈,哈哈,法律責任,謀殺髮妻要不要負法律責任?"

  "你有什麼證據嗎?"老蘭平靜地說。

  蘇州用血手拍打著身下的棺材說:

  "這就是證據!"

  "你能不能說得明白點?"老蘭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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