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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如果你心中沒鬼,"蘇州說,"為什麼匆匆忙忙地去火化?為什麼不等我來就蓋棺?"

  "我派人找了你好幾次,有人說你到東北進貨去了,有人說你去海南島遊玩了,"老蘭說,"現在是擀面棍都能抽芽的酷熱天氣,等了你整整兩天……"

  "你不要以為火化了就消滅了罪證,"蘇州冷笑著說,"拿破崙死了幾百年,但後人們還從他的骨頭裡化驗出來砒霜;潘金蓮把武大郎燒了,武松還是從骨頭上看出來破綻——你休想蒙混過關。"

  "真是天大的笑話,"老蘭眼淚汪汪地看著眾人說,"我老蘭要是跟她過不下去,完全可以通過正當的手續和她離婚,何必用這樣的手段?鄉親們都是明眼人,你們說,我老蘭會辦這種傻事嗎?"

  "那你說我姐姐是怎麼死的?"蘇州聲色俱厲地問。

  "你逼我啊,蘇州,"老蘭蹲在地上,捂著腦袋,說,"你是逼我把家醜外揚啊……你姐姐糊塗,自己尋的短見,上吊死的……"

  "我姐姐為什麼要上吊?"蘇州尖厲地哭喊著,"你說,她為什麼要上吊?"

  "孩子她娘,你糊塗啊……"老蘭哭著,用拳頭擂打著自己的頭顱。

  "老蘭,你這個畜生,你勾結情婦,害死我的姐姐,然後偽造自殺現場,"蘇州咬牙切齒地說,"今天,我要為我姐姐報仇!"

  蘇州抓起那把鋒利的斧頭,從棺材上一躍而下,撲到了老蘭的身邊。母親驚叫一聲:

  "攔住他——"

  眾人一齊上前,拽胳膊的拽胳膊,摟腰的摟腰,蘇州將手中的斧頭對著老蘭投過去。斧頭在空中飛行,閃著白光,拖著紅色的尾巴,飛向老蘭的腦袋。母親急忙扯了老蘭一把,斧頭落地。母親一腳將斧頭踢到一邊,驚恐地說:

  "蘇州,你太野蠻了。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持斧殺人。"

  "哈哈,哈哈,"蘇州狂笑著,說,"楊玉珍,你這個淫婦,就是你,和老蘭合夥害死了我的姐姐……"

  母親臉色赤紅,瞬間變得蒼白,嘴唇打著哆嗦,母親伸出一根顫抖的手指,指著蘇州,說:

  "你……你血口……噴人……"

  "羅通,你這個窩囊廢,你這個綠帽子,你這個老烏龜!"蘇州指著父親,高聲叫駡著,"你他媽的還是個男人嗎?你老婆和他明鋪熱蓋,換來了你的廠長,你兒子的主任,你這樣的東西,還有臉活在這個世上?我要是你,早就一繩子勒死了,可你還活得有滋有味……"

  "我操你娘蘇州!"我撲上前去,對準蘇州的肚子用拳頭亂打。

  幾個男人上前,把我拖到後邊。

  姚七上前,勸說蘇州:

  "老弟,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當著兒子和女兒的面,你抖摟這些事,這不是讓老羅無地自容嗎?"

  "我操你娘姚七!"我破口大駡。

  妹妹從人縫裡鑽出來,罵道:

  "操你娘姚七!"

  "這些孩子,真是勇敢,"姚七笑著說,"動不動就要操人家的娘,你們知道怎麼操嗎?"

  "各人都嘴巴上積德,少說幾句吧。"成天樂大爺說,"我是司事爺,我做主,起棺!"

  但無人聽他的命令,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父親的臉上,仿佛在期待著什麼。

  父親站在牆角,背靠著牆壁,仰著臉,眼睛好像看著天花板上那些壁紙的花紋。蘇州的叫駡、姚七的諷刺似乎都沒對他造成什麼影響。

  外邊急雨似箭,水聲喧嘩,和尚和吹鼓手都像木偶一樣呆呆地站著,風吹雨打不動搖。一隻杏黃肚皮的小燕子,斜刺裡飛進廳堂,驚惶地碰撞著,它的翅膀扇起的氣流使蠟燭的火苗動搖不定。

  父親長出了一口氣,離開牆根,慢慢地往前走,一步,兩步,三步,四步……眾人都呆呆地看著他。五步六步七步八步,父親在那把斧頭前站住,低頭,彎腰,用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捏著木柄,把斧頭提起來。然後他用衣襟一角,把斧柄上的雞血擦乾淨。他擦得很仔細像一個愛護工具的木匠。然後他就用左手把斧柄緊緊地攥住了。

  我父親是村子裡有名的左撇子——我也是左撇子——妹妹也是左撇子——左撇子聰明——我們和母親靠在一起吃飯時,手中的筷子老是和母親手中的筷子打架——父親對著姚七走過去,姚七倏忽一閃,躲到了蘇州身後。父親對著蘇州走過去,蘇州倏忽一閃,躲到了棺材後邊。姚七倉惶地繞到棺材後邊,依然用蘇州的身體做了自己的屏障。其實我父親根本就不屑於與他們較勁。我父親對著老蘭走過去。老蘭站起來,面色平靜地點點頭,說:

  "羅通,我以前高看了你,其實,你配不上野騾子,也配不上楊玉珍。"

  父親把斧頭高高地舉起來。

  "爹!"我高喊著往前飛。

  "爹!"妹妹高喊著往前飛。

  小報記者的相機舉起來。

  攝像記者的鏡頭對準了父親和老蘭。

  父親手中的斧頭在空中拐了一個彎,劈進了母親的腦門。

  母親一聲沒吭,木樁似的站了片刻,然後前僕,倒在父親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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