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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和尚們與吹鼓手們的合奏似乎是按照既定的節目單結束了。新換了一套月白色衣衫的黃彪媳婦邁著像花旦一樣的流水步伐,在兩張桌子上擺上了茶壺茶碗,然後牙齒咬著嘴唇給他們倒水。他們喝了一點水,抽了幾根煙,然後,開始了表演和演奏。先是和尚們,用唱歌一樣的調子念經,聲音洪亮,節奏分明,多情而潮濕,讓我們聯想到夏天夜晚在池塘中鳴叫的青蛙。伴隨著明亮的念經聲,是清脆悅耳的鐵磬聲和木魚聲。集體念經告一段落後,小和尚們住了嘴巴,只有那個領頭的大和尚還在高聲誦念。他的中氣十足,聲音抑揚頓挫,確實是不同凡響。所有的人都閉住嘴巴,屏住呼吸,聽著從老和尚胸腔裡發出來的梵音,精神都隨著飄升到雲端裡去,悠悠忽忽,忽忽悠悠。

  老和尚念了一會兒經,從桌子上拿起銅鈸,花樣繁多地拍打起來。他越拍越急,或者雙臂大動作大開大合,或者雙手小動作小打小鬧。隨著他胳膊和手上動作的變化,兩扇銅鈸發出或者鏗鏗鏘鏘或者嘁嘁喳喳的聲響。拍到高潮處,老和尚手中的一面銅鈸飛起來,在高空滴溜溜地旋轉著,好似一件法寶。老和尚高宣一聲佛號,轉一個身,將手中的那面銅鈸放在背後,空中那面銅鈸恰好就落在他手中那面銅鈸上,發出餘音顫抖的聲響。眾人齊聲喝彩。

  在眾人的喝彩聲中,老和尚又把手中的兩面銅鈸同時拋上天空,兩面鈸在空中追隨著,仿佛是一對形影不離的孿生兄弟,然後在空中相碰,製造出空中音響。降落時一前一後,仿佛不是老和尚去接應它們,而是它們自己回到了老和尚的手中。大和尚,這個老和尚有很深的道行,他的表演,給那天的觀眾留下來極為深刻的印象。

  和尚們的表演告一段落,坐下喝茶休息。眾人的目光齊齊地投射到吹鼓手那邊,期待著他們的表演。和尚們已經獻出絕活,吹鼓手們如果不獻絕技,別說我們不答應,他們自己的面子上也過不去。

  原先坐著演奏的吹鼓手們,一齊站了起來。他們先來了一個合奏,第一首曲子是《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第二首曲子是《何日君再來》,然後是歡快的《小放牛》。三支曲子奏罷,徒弟們都放下響器,靜靜地看著師傅。老吹鼓手將小褂子剝去,光著脊樑,胸脯兩邊的肋骨根根分明,瘦得真是可憐。然後他閉著眼,仰著頭,吹一首悲涼的曲子,脖子上的喉結上下滑動著。我不知道這首曲子的名字,只知道聽著心中發酸。吹著吹著,那杆嗩呐,從他的嘴巴裡,移到了他的鼻孔裡。嗩呐發出的聲音有點悶,但還是很高亢很婉轉很淒涼更淒涼。他依然閉著眼,伸出一隻手,他的一個徒弟,將一支嗩呐遞到他手中。

  他把這支嗩呐也插進鼻孔裡,兩支嗩呐齊鳴,發出悲苦得無以復加的聲音。他的臉漲得通紅,太陽穴上的血管子鼓起老高。眾人心中都很震動,忘記了喝彩。怪不得姚七說他請來了鼎鼎大名的嗩呐王呢,果然是名不虛傳啊。一曲吹罷,老吹鼓手從鼻子裡把嗩呐拔出來,遞給站在兩邊的徒弟,然後頹然坐下。徒弟忙著給他倒水,遞煙。他抽了一口煙,先是兩道濃煙噴出,仿佛二龍吐須,然後是兩道鼻血,像兩條粗大的蚯蚓,從他的鼻孔裡爬了出來。姚七大聲喊叫:

  "主人有賞啦——"

  檢疫員小韓,拿著兩個紅包,從東廂房裡跑出來,一張桌子上放了一個。接下來,和尚和吹鼓手打起了擂臺,各自都拿出來看家的本身。很難說誰勝誰負。大和尚,這樣的事情,我估計您不願意聽下去了。讓我們省略這些,讓事情飛快地向前發展。

  姚七在東廂房裡,向我的父親和小韓,還有幾個來幫忙的男人,誇說著自己的功勞。說他為了請來這兩支隊伍,跑了五百里路程,"鞋底都磨薄了,"他蹺起腳來說。小韓嘴巴奸,刺他道:

  "老姚,聽說你曾經是老蘭的死對頭,怎麼轉身就成了老蘭的狗腿子?"

  父親撇了一下嘴巴,沒說什麼,但心中的話都在臉上了。

  "要說狗腿子,大家都是狗腿子,"姚七滿不在乎地說,"我還算好的,賣只賣我自己,有的人,把自己的老婆和兒子都賣了。"

  父親臉漲得青紫,咬著牙根說:

  "你說誰?"

  "我說我自己啊,老羅,你心驚什麼?"姚七詭秘地說,"老羅,我聽說你馬上要結婚了?"

  父親抓起桌子上的墨盒,扔到了姚七的身上,人也忽地站了起來。

  姚七滿面怒氣,但很快就滿面奸笑,陰陽怪氣地說:

  "老兄,好大的脾氣。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嗎。你是堂堂的廠長,要找個黃花大閨女也是小菜一碟,這事兒包在我的身上,當官我不行,保媒拉纖,是我的特長。小韓,我看就把你妹妹嫁給羅通吧。"

  "操你媽姚七!"我說。

  "羅主任,不,應該叫你蘭主任,"姚七說,"你是我們村子裡的太子了。"

  父親欲往前沖,小韓已經沖了上去。他一把抓住姚七的胳膊,猛地往後一別,姚七的身體不由自主地翻轉,腦袋也低垂下去。小韓推著他往前走了幾步,到了門口,然後屈膝在他的屁股上一頂,上邊也同時用力,姚七就像一發炮彈,躥到門外去,趴在地上,好久才爬起來。

  下午五點鐘,隆重的祭棺儀式即將開始。母親著我的脖子,把我抓回到棺材前面,在孝子的位置上坐定。棺材後邊的方桌上,點燃了兩支白色的像大蘿蔔一樣的羊油大蠟燭,燭光搖曳,散發著刺鼻的羊膻味兒。在羊油大蠟的映照下,那盞豆油燈像一隻螢火蟲屁股上的光一樣微弱。其實老蘭家正廳裡是一個有二十八個燈頭的枝形水晶吊燈,周邊還有二十四盞射光燈,把這些燈全部打開,會把在地板上爬行的螞蟻的觸鬚照得清清楚楚,但我知道電燈營造不出神秘氣氛,所以要點蠟燭。在搖曳的燭光裡,坐在我對面的甜瓜,神情古怪得更不像人。我越不敢看她越想看她,越看她越覺得她不像人。我看到她的臉像水面的波紋一樣變幻不定,五官不斷地移位變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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