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莫言 > 四十一炮 > | 上一頁 下一頁 |
八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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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你來,就不許我來嗎?"范朝霞用同樣輕蔑的口吻說,"蘭總打電話,讓我來給他刮鬍子。" "你不要假傳將令,范朝霞,"小媳婦怒衝衝地說,"蘭總遭了這樣的大事,兩天沒吃一粒米,沒喝一滴水,哪裡還有心思刮鬍子?" "是嗎?"范朝霞冷冷地說,"蘭總親自給我打的電話,我還不至於聽不出他的聲音吧?" "你是不是有點發燒?"小媳婦諷刺道,"人發燒時腦子裡會出現幻覺,見神見鬼的。" "呸,"范朝霞啐了一口唾沫,說,"你躲到一邊去涼快涼快吧,在這裡充起內當家來了,死人還沒涼透呢!" 范朝霞提著理髮工具,意欲進門。小媳婦展開雙臂,把住兩邊門框,雙腿也劈開了,身體成了一個"大"字。 "你讓開!"范朝霞說。 小媳婦低下頭,用尖尖的下巴點點自己的襠間,說: "寬廣的道路,鑽進去吧!" "你個臊貨!"范朝霞怒駡一聲,飛腳對著小媳婦的襠間踢去。 "你敢打我?!"小媳婦哀號一聲,身體收縮,撲到范朝霞身上。 小媳婦揪住了范朝霞的頭髮,范朝霞抓住了小媳婦的奶子。 兩個女人糾纏在一起。 黃彪提著一筐子炊具走進院子,剛開始還齜著大牙看熱鬧,突然,看清了兩個廝咬在一起的女人中有一個是自己的老婆,便嗥叫一聲,扔掉筐子——筐子裡的鍋碗瓢盆發出一陣脆響——跳躍著撲了上去,飛腿揮拳,但好幾次目標錯誤,將腳踢在自己老婆屁股上或是將拳頭捅到自己老婆肩膀上。 范朝霞的一個親戚打抱不平,沖上去,對準黃彪扛了一膀子。這個人在火車站上扛過大件,身體巍峨,如同鐵塔,膀子上有五百斤力氣,一傢伙就把黃彪扛得連連倒退,跌坐在自己提來的筐子邊。他心中不平,抓起盤子和碗,撇出去。那些瓷器,在空中旋轉著,有的撞到牆上,有的飛進人群,有的粉碎成磁片,有的囫圇著,在地上翻滾。真是一場好戲。老蘭出現在正廳門口,大聲呵斥: "都給我住手!" 他的威風,果然不凡,猶如猛禽入林,百鳥啞音。好似老虎出洞,群獸伏地。他亂髮倒豎,鬍子紮煞,眼珠子通紅,嗓音嘶啞地說: "你們是來幫我的忙呢還是來趁火打劫?你們以為老蘭就這樣倒了嗎?" 說完了話,老蘭退回屋裡。打架的兩個女人,就此松了手,雖然彼此還用仇恨的目光對視著,但絕無再打成一團的可能性了。她們都累了,也受了傷。范朝霞的頭髮被揪下來一撮,似乎還帶下來一塊頭皮。小媳婦的褂子扣子脫落,像一面破旗在胸前呼噠著,露出半個胸脯,胸脯上有一道道紅色的抓痕。 母親走過來,冷冷地對兩個女人說: "好了,下場吧。" 兩個女人都咕嘟著嘴巴,眼淚汪汪地消失了。 院子裡,那撥和尚,一共七個;那撥吹鼓手,也是七個;在他們頭領的引領下,仿佛兩支參加某項比賽的隊伍進入場地。和尚的隊伍在西邊那張桌子周圍坐下,把他們手中的木魚、鐵磬、銅鈸放在桌子上。吹鼓手的隊伍在東邊那張桌子周圍坐定,把他們的喇叭、嗩呐、十八個洞眼的笙放在桌子上。和尚們只有領頭的大和尚穿著黃色的袈裟,其餘的小和尚都穿著灰色的偏衫。吹鼓手們一個個破衣爛衫,其中有三個還袒露著肚皮。當老蘭家正廳裡那座高大的木鐘發出三聲巨響時,母親對姚七說: "開始吧。" 姚七站在兩張桌子中央,像個音樂指揮似的舉起兩隻胳膊,對著右邊的和尚和左邊的吹鼓手們說:"師傅們,開始!"說完了話,他的雙臂猛地往下一劈,這動作又瀟灑又神氣,如此出風頭的事情,竟然讓這個傢伙幹了。這樣事情應該讓我來幹,我卻坐在棺材前扮孝子,窩囊。 隨著姚七胳膊的劈下,院子裡兩蓬聲音轟然而起。這邊是木魚聲鐵磬聲銅鈸聲混合著念經聲,那邊是喇叭嗩呐笙合奏出一首哭喪調,氣氛頓時悲涼起來,天昏地暗,屋子裡一團漆黑,只有那盞豆油燈放出的綠色光芒,製造出西瓜大小的一團混沌的光明。我看到,在這團光明裡,有一個女人的面孔,仔細看去,正是老蘭的老婆。她的臉色煞白,七竅流血,十分嚇人。我低聲呼喚: "甜瓜你看。" 甜瓜還在低頭打盹兒,像一隻蹲在牆頭上的小雞。我感到脊背發涼,頭皮發緊,一泡尿在肚子裡鬧騰,這是我離開棺材的充分理由。如果我在靈前尿了褲子也是對死者的大不敬是不是?我抓起幾張紙扔進瓦盆,蹦起來,跑出門,在院子裡長長地吸了幾口好空氣,然後跑到狗窩旁邊的廁所裡,一邊打著哆嗦一邊撒尿。我看到風吹動著梧桐樹上的葉子搖擺不止,但聽不到風的聲音和葉片摩擦的聲音。所有的聲音都被吹鼓手與和尚們製造出來的聲音淹沒了。我看到,小報記者和攝像記者圍著吹鼓手與和尚們搶拍。姚七大聲喊叫著: "師傅們,賣點力氣,主人家有賞錢呐!" 姚七臉上放著油光,一副小人得志的可惡嘴臉。這個曾經聯絡我父親試圖推翻老蘭的傢伙,現在竟然成了老蘭的狗腿子。但我知道這個傢伙是不可靠的,他的後腦勺子上有一塊白色的反骨,老蘭對他,應該有所警惕。我可不願再到棺材前去受罪了。我和不知道從什麼地方溜出來的妹妹在院子裡跑來跑去的看熱鬧。妹妹摳下來紙馬的兩個眼睛,像寶貝一樣攥在手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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