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莫言 > 四十一炮 > | 上一頁 下一頁 |
八八 | |
|
|
面對著攝像機鏡頭,我繃緊嘴巴,使自己嚴肅起來。我把一張紙放在瓦盆裡,甜瓜也把一張紙放在瓦盆裡。我看到那個扛機器的記者彎下腰,讓照相機的鏡頭幾乎觸到了煙火上。然後他搖鏡頭。鏡頭對準我的臉,搖,對準了甜瓜的臉。搖,對準了我的手。搖,對準了甜瓜的手。搖,對準了大棺材。抬起來,對準了鏡框中死者的臉。我看到,死者,蘭大嬸,在鏡框裡,那個巨大的蒼白的臉上,那兩隻哀傷的眼睛,儘管她的嘴角有幾分笑意,但還是難以遮蓋住她滿臉的哀傷。當我盯著她看時,我發現她也在盯著我看。她的目光裡有太多的東西,令我心中凜然。我可不敢與她對視了,慌忙把目光移開,看退到門口的記者,看低眉垂眼的甜瓜。 我越看越覺得她的神情古怪,越看越覺得她不太像個人,越看越覺得她是什麼妖精變得,而真正的甜瓜,早已經隨著她的母親(管她是不是親生的呢)死去,我仿佛看到,從他們家的院子裡,有一條通向西南方向的黃土大道,大道上奔馳著一輛四馬拉著的彩車,車上站著蘭大嬸和甜瓜,她們穿著白色的衣裳,衣袖肥大,被風吹鼓起來,好似蝴蝶的翅膀。 正午時分,黃彪媳婦把我和甜瓜叫到廚房,給我們端上來一盤大肉丸子,一盆火腿冬瓜湯,一笸籮饅頭。嬌嬌妹妹和我們一起吃。天氣悶熱,再加上被紙煙熏了半個上午,我有點噁心,食欲不振。但妹妹和甜瓜食欲很好。她們吃一個肉丸子,喝一口冬瓜湯,再往嘴巴裡塞一塊饅頭。兩個女孩子,誰也不看誰,就像比賽一樣,摽著勁兒吃。我們吃飯的當兒,老蘭進來了。他頭髮沒理,鬍子沒刮,衣衫不整,神色沮喪,眼睛裡佈滿血絲。黃彪的小媳婦,迎上去,水汪汪的眼睛盯著他,關切地勸他: "蘭總啊,俺知道你心中難受,一日夫妻還百日恩呢,何況你們是多年的夫妻。嫂子又是一個那樣的賢惠人兒,別說您心中難受,就是我們,也是眼淚止不住地流。但已經這樣了,她老人家撒手走了,您還得照顧這個家,公司裡還有那麼大的事業,沒有您,咱們村就沒有主心骨了。所以啊,蘭總,俺的好大哥,不是為了你自己,是為了俺們這些村民,您也得吃飯……" 老蘭眼泡紅紅地說: "謝謝你一番好意,但是我吃不下,你好好照顧孩子們吃飯,我那邊還有許多事。" 老蘭摸摸我的頭,摸摸嬌嬌的頭,摸摸甜瓜的頭,眼睛裡夾著淚花,轉身走了。黃彪媳婦眼睛追著他的背影,感動地說: "真是個有情有義的好漢子……" 吃罷飯,我們又回到棺材前去守靈、化紙。 院子裡,不斷地有人進出。那幾條德國種狼犬,從老蘭老婆死後就變成了啞巴。它們趴在地上,將腦袋平放在伸出去的前腿上,眼淚汪汪地看著院子裡的人,目光哀傷而友好。狗通人性,果然不假。一群人扛著紙人紙馬進來,張張揚揚地尋找著安放的地方。領頭的那個紙紮匠,是一個精神矍鑠的小老頭子,眼珠子骨碌碌亂轉,一看就是個精明角色。他腦袋無毛,像個燈泡;下巴上有十幾根鬍鬚,像個老鼠。母親招呼著他,讓他的人把那些紙活放在西廂房前,排成一排。四匹紙馬,與真馬大小相當。 白毛黑蹄子,眼睛用雞蛋殼染色而成。是大馬的身軀小馬駒子的神情,調皮可愛。攝像機的鏡頭對準那些馬,對準紙紮匠,搖到紙人上。兩個紙人,童男童女。童男名叫來福,童女名叫阿寶。他們的名字,寫在他們的胸脯上。聽說這個像老鼠精一樣的紙紮匠,一個大字不識,但每年春節都在集市上擺攤子賣對聯。他的對聯不是寫的,是照著人家的對聯畫的。他其實是個天才的美術家,造型藝術家。他的故事很多,我不能對您多說。還有一棵搖錢樹,枝幹用紙紮成,樹葉子都是鑽了孔的硬幣,在陽光下閃閃爍爍,晃人眼睛。 母親還沒把這撥紙紮匠打發走,另一撥紙紮匠又進了門。這是一撥洋派的,領頭的那位,據說是一個藝術學院的肄業生,女的,留著小平頭,耳朵上掛著兩個明晃晃的圈子,上穿一件短衫,其實是用一塊破漁網和幾塊爛布頭做成的。下穿牛仔褲,露著肚臍,褲腳破爛,像兩個拖把,膝蓋處有兩個窟窿。這樣一個女子竟然幹上了這一行。她的人側著抬進來一輛奧迪A6小轎車,一台巨大的電視機,還有音響什麼的。 這些都不算稀奇,稀奇的是兩個紙人,也是一男一女,男的西裝革履,粉面朱唇;女的一襲白裙,酥胸半露。好像是婚禮上的新郎新娘,而不是葬禮上的芻靈。攝像記者對這撥洋派紙紮匠的興趣顯然大大超過了那撥老派紙紮匠,他們跑著跟拍,跪著拍特寫。小報記者的興趣是拍人物,他後來成了以人物肖像著名的攝影家。那些紙活,把院子塞滿了。而此時,姚七帶領著一個腰間別著一隻嗩呐的吹鼓手頭領和一個身披袈裟、手數念珠的和尚,從那些紙活的縫隙裡,走到母親的面前。母親揮一把汗,對著東廂房大喊: "老羅,你出來幫我照應一下嘛!" 在下午的酷熱陽光裡,我坐在棺材前,機械地往瓦盆裡扔著紙錢,眼睛看著院子裡的熱鬧,偶爾看一下對面的甜瓜。她困了,不時地打著哈欠。妹妹不知道鑽到哪裡去了。黃彪的小媳婦,精神抖擻著,攜帶著濃濃的肉味,像股小旋風,在廳堂裡穿梭來往。老蘭在一個房間裡大聲說話,我不知道聽他說話的人是誰。進進出出的人實在太多了,記不過來。那天老蘭家像個指揮大戰的機關,參謀、幹事、助理員、地方政府的官員、社會名流、開明士紳,啥人都有。我看到父親從東廂房裡出來,蝦著腰,面色陰沉。母親脫去了上衣,穿一件白襯衣,襯衣的下擺紮在黑裙子的腰裡,臉膛紅彤彤的,像個剛剛生了蛋的母雞,很是精幹,很是熱烈。 她對著那一土一洋的紙紮匠頭兒,指指木頭一樣站在紙活前的父親,說:你們跟他去結算。父親也不吭氣,轉身進了東廂房。那兩個紙紮匠,或者是藝術家,彼此用輕慢的目光對視了一下,便跟隨在父親後邊,進了東廂房。母親對著姚七、吹鼓手、和尚,大聲地說話。她的話高亢尖厲,在我的耳朵裡轟鳴。我也困了。 我可能是打了一個盹兒,因為當我再把目光投到院子裡時,發現那些紙活已經被疊放在一起,騰出來不少空間。騰出來的空間裡,擺放著兩張桌子和十幾把折疊椅子。方才那毒辣的太陽,已經被烏雲遮住。七月的天,女人的臉,說變就變。黃彪的小媳婦到院子裡轉了一圈,回來說: "這個天,可千萬別下雨啊。"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誰也擋不住,"一個穿著白大褂,燙著大發鬈,塗著黑嘴唇,滿臉青春痘的女人,一閃身出現在正廳的門口,接上了小媳婦的話茬,說,"蘭總在哪裡?" 小媳婦目光如梭,上下打量著來人,用輕蔑的口吻說: "范朝霞,是你啊,你來幹什麼?" | |
|
|
學達書庫(xuges.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