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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如果是一匹狗這樣嗥叫,也製造不出多少恐怖的氣氛,但幾十條狗一起這樣嗥叫,就使我們的肉聯廠的夜晚,像一個地獄一樣可怕。我和妹妹膽子很大,我們倆曾經在一個月光明亮之夜,悄悄地接近狗欄,透過柵欄的縫隙,往裡觀看。我們看到,那些狗的眼睛在月光照耀下,放出了綠色的幽光,好似許多的小燈籠在閃爍。我們看到,有的狗在揚頭長嗥,有的狗在蹺著後腿往欄杆上撒尿,有的狗在月光下奔跑、躥跳,它們矯健的身體在跳躍中舒展開,畫出一道道明亮的弧線,它們的皮毛在月光下閃爍著上等的綢緞才能發出的光芒。

  這哪裡是一群狗?分明就是一群狼。由此我就想到了,吃肉的人,和不吃肉的人,必然會有巨大的差別,看看這些狗就明白了。這些狗吃配方飼料時,懦弱如羊,蠢笨如豬,而一旦改為吃肉,馬上就變成了一群狼。妹妹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一樣,貼近我的耳朵說:哥哥,我們兩個,是不是狼變的?我對著她做了一個鬼臉,對她說:是的,我們是狼變的,我們是兩個狼孩子。

  我們看到,在月光下躥跳的狗,不是為了鍛煉它們的身體,它們是妄想跳躍欄杆,到更廣大的天地裡去過更加自由自在的生活。它們吃了肉喝了血之後,智力水平也大幅度地提高,它們一定預感到了自己的下場,那就是在冬天到來之後,被捉到注水車間裡注水,注得體態臃腫,邁步艱難,連眼睛也深深地陷進去。然後就會被運到屠宰車間,一棍子打暈,然後被活剝狗皮,然後被開膛破肚,然後被分割包裝,然後被運送進城,成為壯陽的食物,進入城裡人的肚腹,把城裡人的雞巴壯得像鐵棍一樣。這樣的命運當然不是狗們所希望的。

  看到那幾條狗優美無比的躥跳,我真是暗暗地慶倖,慶倖我們的欄杆豎得夠高。我們的欄杆是一色的鐵管子,高約五米,用綠豆粗的鐵絲編排起來,十分的堅固。剛開始要用這樣的鐵管子紮欄杆時,我和老蘭還不太同意,我父親堅持要用這樣的鐵管子。我和老蘭尊重了他的意見,不管怎麼說,他還是廠長。事實證明父親是對的,父親在東北生活過,對狗與狼的關係瞭解很深。現在想想,真是後怕啊,如果讓那批變化成狼的狗從欄杆內跳出來,我們這個地方,就不得安寧了。

  那個人把磅秤推到了狗欄的邊上,我的父親從不知什麼地方冒出來,大聲地對著排隊的人喊:

  "喂,賣肉狗的,到那邊去排隊——"

  那位大叔聽到我父親的喊叫,匆忙把扁擔提起,一彎腰鑽到扁擔底下,然後挺直腰板,把那掛在扁擔兩頭的四條狗挑了起來。我還忘了交待一個細節,有的養狗人家,為了使自家的狗與別人家的狗區別開來,會在狗身上做出記號,有的將狗的耳朵剪出一個豁子,有的在狗的鼻子上紮上鼻環,這位大叔最徹底,竟然將他的狗的尾巴全部砍去。

  沒有尾巴的狗,看起來傻乎乎的,但行動起來會很利索,不會拖泥帶水。我很難想像這些禿尾巴狗在狗欄裡會不會變野成為半狼,如果它們成了半狼,它們會不會在月光下躥跳。如果它們躥跳,因為沒有尾巴,是會跳得更加姿勢優美呢,還是跌跌撞撞,像山羊蹦高一樣。我們跟隨在賣狗大叔的挑子後邊,看著那些倒懸的狗們,心中充滿了憐憫之情。但是我們知道這是十分虛偽的一種感情。在狗群裡,如果你施捨憐憫,那麼,你就會被狗吃掉。

  而一個活生生的人,如果被狗吃掉,是多麼的可惜,多麼的輕如鴻毛。人的肉,在遠古的時候,很可能,不是可能,是絕對地要被豺狼虎豹吃掉的,但是現在,人的肉如果被豺狼虎豹吃掉,就是顛倒了是非,混淆了吃者與被吃者的關係。我們要吃它們的肉,它們生來就是讓我們吃的,因此,任何的憐憫都是虛偽的,也是可笑的。

  但看到那些倒懸的狗們的可憐的狗模樣,我還是心生憐憫,或者說是心中頗有不忍之意。為了逃避這種軟弱的、可恥的感情,我拉著妹妹向我們注水車間的方向走去。我們看到,那些賣狗的人,把一條條狗,橫一條,豎一條,疊摞在磅盤上。如果不是它們發出的哼哼唧唧的、像老太太害牙痛一樣的聲音,你幾乎想不到它們是一些活物。我們看到司磅員熟練地撥弄著磅秤的刻度滑標,聽到他用低沉的聲音報出重量。父親站在一旁,面無表情地說:

  "扣去二十斤!"

  賣狗的人不幹了,反吵著:

  "為什麼,為什麼要扣去二十斤?"

  "你這四條狗,每條最少灌進去了五斤食,"父親冷冷地說,"扣你二十斤,已經是給你面子了。"

  賣狗的人苦笑著說:

  "羅大廠長,什麼也瞞不了您的眼睛。但是,送它們上殺場,總要讓它們吃飽吧?畢竟是自家養大的東西,還是有點感情的嘛。再說了,即便是你們這堂堂的大工廠,不也是用皮管子往肉裡注水嗎?"

  "你說話可要有證據啊!"父親虎著臉說。

  "老羅,"賣狗人冷笑著說,"別這麼嚴肅好不好?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們往肉裡注水的事,大家都知道,能瞞得了誰啊?"賣狗的人斜了我一眼,用嘲弄的口吻對我說,"我說得對不對?羅小通,你不就是堂堂的注水車間主任嗎?"

  "我們不是注水,"我理直氣壯地說,"我們是洗肉,洗肉,你懂不懂?"

  "什麼洗肉?"賣狗人說,"你們把那些牲畜給灌得都快爆炸了,還洗肉呢,真是天才,發明了這麼好的名詞。"

  "我不跟你唆,想賣,就壓二十斤秤,不賣,就挑回去。"父親氣呼呼地說。

  "羅通,"賣狗人乜斜著眼說,"真是一闊臉就變啊!忘了滿大街揀煙屁股的時候了?"

  "少唆。"父親說。

  "好吧好吧,"賣狗人說,"人走時運馬走膘,兔子落運遭老雕。"賣狗人將磅秤上的狗重新理好,皮笑肉不笑地說,"哥們,你今天怎麼不戴那頂綠帽子了呢?是忘記了嗎?"

  父親面紅耳赤,張口結舌。

  我正想調動自己肚子裡的文化與賣狗人辯論,就聽到從"洗肉"車間那邊傳來一陣喊叫聲。抬眼望去,看到适才那個形跡可疑的賣羊人,正沿著通往大門的道路飛跑,十幾個工人,跟在他的後邊追趕。賣羊人一邊跑一邊回頭,追趕的人一邊追一邊喊叫:

  "抓住他——抓住他——"

  我腦子一轉,一個名詞脫口而出:

  "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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